魔说

　　云姑牵着阿喜的手来到第十府，已是午时后。

　　第十箫软绵绵地坐在紫檀木床上，背后垫着一方玉枕，虽然她的脸色极差，但衣装依旧与平日里一般一丝不苟，眉目间仍透着一股子藏也藏不住的精明干练，即便在卧病中亦是英气十足。

　　她与第十歌既为姐弟，相貌便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她这个姐姐就算是四肢乏力也要比蹦蹦跳跳的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盛气凌人决绝果断的气势。

　　身为第十家的长女，她自小便表现出了过于常人的经商之才，小小年纪便颇有乃父之风。但她毕竟身为女子，早晚要出阁嫁人，所以她的父亲原本并无意让她插手家族生意，然而，后来他自己年岁渐老，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第十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神助攻，不得不勉强同意她留在身边帮忙。

　　自得了用武之地，第十箫便如同脱困了的洪水猛兽，以迅猛之势将自己的才华施展开来，如今她虽然不过二十五岁，却已然成了洛阳城中声名远播的女强人，让许多男儿都自愧不如。

　　可能也正因平日里遇到的男子大多不如她，以至于这位第十家的当家大小姐直至如今都还待嫁闺中。

　　此时，她虽生病休养，但床榻边却仍然安置着一张桌案，上面堆满了各种文书笔墨，以方便她随时翻阅批注。

　　扔下手中的一封书信，第十箫终于将目光转到了云姑身上，那时她已然顾自躺在了这奢华屋子里最昂贵的贵妃榻上，十分享受地旁观窗外正在院子里胡闹得甚是欢乐的阿喜。

　　虽然并不在意阿喜如何毁坏她这小园中的景致，但一一向喜欢安静的第十箫还是微微蹙了蹙眉头，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抬眼问她道：“你怎地知道我在家里？”

　　云姑平静道：“你的宝贝弟弟也有些时日不来盘心冢胡闹了，这其中的缘故除了你生病不能外出打理生意以至于他无暇抽身外，还能有什么。”

　　“那你无缘无故来找我做什么？”话刚一出口，第十箫原本因风寒而有些苍白无光的神色亮了一亮，突然勉力坐直了身子问她道，“难道云深回来了？”

　　云姑看了她一眼，虽然面色不变，心中却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她向来为人铁石心肠，在生意场上经常六亲不认，但她身为女子，心底也藏着几分柔情，只可惜，她的芳心恐怕融不开师叔的千里冰雪。

　　还不待她开口，第十箫便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黯后又重新无力地躺了回去，有些失落地道：“我忘了，他还有半年才回来。”

　　云姑意味深长地道：“第十家的消息果然灵通，连我都不知道师叔什么时候回来。”

　　“你若是想知道，自然没人能瞒着你。”第十箫斜睨着她，语气冰冷，“他毕竟是你的师叔，已经数月未归，难道你就不曾想念他吗？”

　　她幽幽地摇了摇头，转向窗外的目光悠长：“我倒是更想念阿呆 。”

　　“阿呆？那头笨牛？”第十箫自是不信，嗤笑道，“你连你师叔都不顾念，还会想念他的坐骑？依我看，是你又想要找人撒气了吧。”

　　“是啊，我想念阿呆，就是因为它最容易被欺负。”云姑光明磊落地承认道，“今日我心情抑郁，可阿呆又不在，只能来找你了。毕竟你身体不适，郁闷的事情应该很多，正好让我开心一下。”

　　第十箫冷哼了一声：“你又不是我的弟媳，我心情抑郁，又凭什么让你开心？不如你先说一说让你郁闷的事哄我开心，也许我一时高兴后便大发慈悲也让你开心一下。”

　　云姑毫不迟疑地接受了她的讨价还价，顿了片刻后唉声叹气道：“我好像给盘心冢留下了一个麻烦，如今赶也赶不走了。”

　　第十箫问道：“可是那个小白脸儿？”

　　她点了点头，道：“可是第十曾经提过？”

　　“是啊，不过不多，小歌儿似乎对他爹更感兴趣。”第十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他既然身在你们盘心冢，那你自然也有他的踪息，照理来说你睡一觉便能找到他的来处，但看你现在愁眉不展的模样，想来是一无所获吧，没想到这世间当真是无奇不有，竟也有能让你云上寒无计可施的人。”

　　她的确带着关山雪的踪息以梦寻术来追寻过他的来处，但虽然耗时耗力都比往日更多，却依旧空手而归，倒是两次三番地弄得自己精疲力竭。

　　他实在是太蹊跷了，在六界中留下的踪息不仅很微弱，而且几乎都是在盘心冢中，让她遍寻天地间也毫无头绪。

　　或许还是自己的功力不够，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无奈道：“是啊，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还好，这世间的事总归都会有个结果，只是她耐心不够，总是不愿等罢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有时会在对方话音刚落时给予回应，有时有一方却又像是没有听到般任由对方滔滔不绝而自己却沉默以对，在旁人看来，她们并不是在谈心，而是都将彼此当成了不会说话的树洞。

　　直到第十箫突然想起一事，问她道：“我听说柳家布庄的二公子亲手害死了他的大哥，可是真的？”

　　神思一直似乎飘在九霄云外的云姑终于回了神，微讶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十箫看了一眼床头书案上的一份文书，道：“我们打算收购柳家布庄，若是柳承坤当真是个杀人凶手，这价钱自然是要重新算一算。”

　　柳承坤果真还是打算卖掉布庄了，其实，如今的他思维喜怒皆与他的同胞大哥柳承乾无异，应该对生意场有了几分嫌恶而对读书多了几分向往，再加上柳承乾向来注重孝道，柳承坤听从父母之命出售布庄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如今他虽然仍记得往日读过的诗书，但昔时读书时的思维却已不复存在，不知他以后是否还能在这条路上一帆风顺。

　　但他终究还是如愿以偿，放下了纠缠自己十多年的执念，此后的挫折就算是小小的代价吧，毕竟这世间终归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十全十美没有缺憾。

　　“你们第十家要趁火打劫，竟好意思拉着我为虎作伥。”她收了收心思，起身站起，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自然是知道的，在送柳承乾离开之前，她让他亲自说出了真相。

　　“其实，在很久之前，我便察觉到攀儿与承坤互有好感，心中十分痛苦，总是怀疑他们眉来眼去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多疑，但却控制不住自己，最后鬼迷心窍地决定试探他们一番。在白云山的那一晚，我派人分别以他们对方的名义将他们约了出来，虽然攀儿未曾出现，但承坤却如约而至。我心下恼怒，质问他究竟意欲何图，哪知他竟然一口承认他对攀儿的情意。我在外面为了柳家辛苦打拼，他只需坐在家中便能名利双收，可他竟然还想要勾引未来的嫂子，岂不让我心中生恨？当时我妒火中烧，一怒之下竟想要将他推下悬崖，谁知到最后害的却是我自己。他没有错，也没有见死不救，当时他已经尽力了，是我自己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个人间。我不愿就此将我拼命保全的家产留给他，更不愿成全他和攀儿，可他毕竟是我曾经有愧的同胞弟弟，也是如今爹娘唯一的血脉，所以，我不愿他过得好，也不想他过得不好…… ”

　　即便在阴冥扇的扇面上，她也能感受到他曾经的痛苦与纠结。

　　其实，他是愿意相信自己是被柳承坤见死不救而命丧黄泉的，因为那样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报复他的血脉兄弟。即便是做了鬼，他也想掩饰自己的不甘与妒忌。

　　但他走时，已经放下了一切，甚至是开心的。

　　因为他知道了他曾经的疏忽给他的弟弟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也知道了他的弟弟曾经有多么渴望去爱戴他与爹娘，他很欣慰。

　　至于男女之情，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见她不愿多说，第十箫也不勉强她，顿了顿后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傲气：“今年除夕夜，你们都来我家用家宴。”

　　云姑伸了个懒腰：“听你的语气，可不像是求人的。”

　　“我又不曾求你。”第十箫哼了一声，道，“除了云深外，你们盘心冢没一个正常的，若非小歌儿哭着求我，我才懒得管你们过年时如何凄惨。”

　　“不来。”云姑一口回绝：“年是你们凡人才过的，我可没打算去凑这个热闹。”

　　“依我看，除夕夜你是又要去那个张阿婆家里蹭饭了吧。”第十箫不解地道，“不过是个孤寡老人而已，最起码她还有片瓦遮头，这人间比她还凄惨可怜的到处都是，我真真是不明白，你为何偏偏对她用情至深，平日里不少去光顾也就算了，连除夕夜也年年都要去陪着。”

　　“因为她的馄饨好吃啊。”云姑盈盈浅笑，眸子里却毫无笑意，默然片刻后又加了一句，“而且她的经历像极了我一个熟识的人。”

　　“你熟识的人？也是年轻守寡老来丧子？”第十箫兴致大起，问道，“没想到你们非人界也有这等惨剧，谁啊？”

　　云姑的笑意浮在表象，没有回答她，只是喊了在园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的阿喜准备离开，但在踏出房门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略显空洞的目光萧索如眼前的冬日，声音低微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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