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

作者: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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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三点半,校门确实早就关了,这是真正的夜半无人时,整间校园都显得异常安静和空旷,几乎连一声鸟叫都不闻,周少川快步走到了校门口,本想叫醒传达室的保安给自己开个门,哪知才探进头去,就被该人声震寰宇的呼噜声给直接震了个倒仰。

      懒得再去费那个事,他索性直奔学校的西小门,不过是两米六七的一堵墙,对他而言完全不在话下,手只要搭上任意一条砖缝,整个人立马能轻轻松松地跃过去。

      此时,向荣正窝在被子里,感受着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阵阵颤栗,迷迷糊糊地,他觉得门好像又开了,随即周少川带着一身刮风天特有的土腥味坐到了他床边,打开一个温度计,放在了他的手里。

      量过体温,果然已飙升至38度6,这温度其实也算不上特别高,只是对于长久不发热的人来说,该度数已经能算是超高温了,服下两片退烧药,又一口气灌了一整瓶矿泉水,向荣躺下后干脆直挺挺地打了个饱嗝,感觉自己的胃险些没被撑出个好歹来。

      刚刚来了个水饱,一时间也不大能睡得着,向荣不免对周少川适才买药的经过,产生了一点合理的好奇:“外头起风了吧?你来回还挺快的,怎么说动保安给你开门的?”

      周少川坐在床边瞥了他一眼,心说都烧成这模样了,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关心这些鸡毛蒜皮?

      当然他也没粉太平,实话实说地回答:“我没叫他,自己翻墙走的。”

      得!向荣心想,完犊子了吧,刚才就忘了嘱咐那么一句——校内每个门上都装有监控,后勤部每隔三五天还会调取监控录像,所以……周大少被辅导员请去喝茶了解情况,又或者是干脆直接被系里点名通报批评,恐怕……都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别睁着眼问东问西了,”周少川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赶紧睡吧,一会应该会开始发汗,等汗出来,烧就该退了。”

      说完,他抬手关上了灯。

      向荣在黑暗中嗯了一声,裹进被子里,晕头胀脑地昏了过去。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床前有人影在晃,一只温度适宜的手还几次三番地总往他脑门上盖。

      “怎么还不出汗?”影子在床头自言自语着。

      退烧药发汗的作用没有起到,那温度自然也就降不下来,向荣微微动了动,一股酸楚的滋味立刻像通了电似的流遍全身。

      向荣被彻底“酸”醒了,睁开眼,盯着黑暗里的影子问:“几点了?”

      周少川连表都没去看,却立刻就能回答他:“快六点了,你刚睡了一个小时,我要开下灯,你注意点,先别看光源。”

      一个小时……那在这一个小时里,周少川一直都没去睡么?就这样守在他床边,观察他是否发汗,隔一会还徒手感受一下他的体温?向荣有气无力地寻思着,问题的答案没能想出来,刺目的灯光却亮了起来。

      眯着眼再去看,只见周少川拿着一大瓶液体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一块小毛巾,在床边坐下,周少川说:“试试物理降温吧,给你擦擦手腕脚腕,还有脖子,会有点凉,擦完之后应该能舒服点。”

      那一大瓶子液体随即被打开来,一股酒精味登时直窜入鼻,向荣勉强撩起眼皮看着他:“合着你知道酒精啊?敢情那天,是成心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周少川拧了拧眉毛:“你怎么不说我是成心想让你给我上门敷药啊,为了结识你,我还真是煞费苦心呢——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用得着装吗?!这是药店的人介绍我买的。”

      “……”向荣听得扯了扯嘴角,半晌,才找补似地感慨了一句,“看来你也没怎么发过烧吧,平时身体是不是也好得跟孙大圣似的啊?”

      “是啊,二师弟,快闭嘴吧。”周少川轻哼了一声,蘸好酒精,撩开被子,开始为他擦那两条胳膊。

      酒精冰冰凉凉的,抹在滚烫的皮肤上,体感相当舒服,关键是擦的人用劲很轻柔,擦完一条手臂,向荣觉得那过程好像已经有点近乎于享受了。

      “麻烦你了啊……”

      可惜这句发自内心的感谢还没说完,向荣陡然察觉到身下忽然一凉,冰爽的舒适感蔓延到了腿上,他低头一看,周少川把他那肥大的睡裤一直撸到了大腿根,而其人的手已伸进去继续擦拭酒精了。

      这…多少就有那么一点点……尴尬了,尽管认真说起来,大家都是男人并不存在什么避讳,上厕所、洗澡,或是游泳都有可能会坦诚相对,何况现在还是非常时期……然而向荣就是禁不住觉得这种程度上的接触,实在是有些难以言喻的……怪!

      大腿上的动脉可能也有点不太能适应,这时突突地跳了两跳,向荣不由自主的随之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周少川立即出声询问,“弄疼你了?那我再轻点。”

      他说着,垂下视线看了看烧得脸颊绯红的人,同时感觉那些尚未被擦过酒精的地方,摸起来依然还是有些烫手,而面前这个烧得迷迷滂滂的家伙,本来是个多么活力四射的人!从第一次在楼下遇见他时起,他就几乎每天都会重复那个无聊的夜跑,可后来为了“拯救”自己,他却被直接搞成了“残疾”,现在呢,更是不知道为什么又发起了烧。

      再想想之前,他曾夸下海口、大义凛然地说要照顾人家,结果摆明了是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
      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把人越照顾越糟!

      周少川因为向荣的一记颤栗,就在心里派了一连串自己的“不是”,脑内小作文恨不得都快能写出一篇“罪己诏”了,其实,关于擦拭酒精的那些个部位,他完全是听药店的人给他介绍的,而只要管用,能降温,对他来说就算是切实有效的好办法,周少川此刻分不出半点遐思去想那些部位会不会太私密……私密到,其实很有可能间接引发向荣那记不明所以的颤栗。

      “差不多了吧,温度好像降下来了,”向荣当然没好意思去表现他内心的“囧”,只能顾左右言他的尽快结束这场擦拭,“折腾半天了,你也快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

      周少川很听话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因为想起卖药的小姑娘曾同他讲过,酒精这玩意虽然能够降温,但也不能擦得过狠,否则体温流失太快也会造成危险,走去卫生间把毛巾清洗干净,回来时,他又轻轻摸了下向荣的额头。

      本来已有点昏昏欲睡的人被那冰凉的指尖一触碰,差点又给直接冰清醒了,眼睛留了一条缝,向荣看着周少川回到床上关了灯,这才放心地扭过脸去,开始酝酿睡意。

      不知不觉地,向荣渐渐踏实地昏死了过去,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只是伤口发炎,有点感染,而骨折后三五天之内发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退烧药,大抵也有些后反劲,等到再度烧起来时,它总算是起了效,在天光渐亮以后,向荣终于汗透被褥,变身成了一只才从桑拿房里熏蒸出来的脱水白斩鸡。

      周少川却一直没能再睡,错过了困点,他眼下恨不能精神得像只随时随地准备打鸣的鸡,时不时去摸一下向荣的脑门,他很快就发现烧是退了,但向荣整个人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了。

      躺在湿淋淋的床垫上肯定很难受吧?周少川越琢磨越觉得不妥,就像是怕向荣再因此患上风湿似的,他站起床边,轻轻推了向荣几下,试图将其人推醒,好挪个窝再睡。

      向荣好不容易才退了烧,不难受了,自然睡得格外沉实,哪是周少川轻轻推两下就能推得醒的?略微翻个身,便又沉沉睡过去了。

      此计不大灵,那就只好再换一计,周少川忖度了一下,干脆把他拖到自己床上去得了,可听着向荣绵长均匀的呼吸,他又有点舍不得把才睡安稳的人就这么弄醒,思来想去,他的目光落在了向荣露在被子外的两条胳膊上。

      看形态,还是类似于少年人一般细瘦的手臂,尽管堪称修长结实,但却没来得及形成那种鼓胀的块状肌肉,所以,应该也没几两重吧,或许,他可以尝试着把人抱到他床上去?

      说干就干,周少川一手揽着向荣的背,一手揽住他的大腿根,稍稍一使劲,就把这个和他只差五公分的青年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后退两步,再转个身,他将人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跟着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至此,熟睡中的人不过发出了几声类似叹息般低低的呓语,显见着是并未被惊醒。

      周少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一眼时间,他决定先去洗个晨间澡,之后又给黄豫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去问问相熟的骨科大夫,骨折后发烧到底是什么原因,需不需要去医院再做什么检查。

      黄豫对于“少东家”吩咐的事一向都很上心,没过多会就有了回复,他告诉周少川先观察一下,暂时还不必去医院,又说了几个抗生素的名字,嘱咐他先把药吃上。交代完正事,当然也少不了要追查细枝末节,好比周少川到底是替谁在问病求诊。

      周少川没等他好奇心发作完,就卸磨杀驴似的把电话挂了,见向荣兀自还在睡着,他便又出去把消炎药买了回来。

      向荣这一觉,直睡到了午后,醒来时除了脑袋,身上其他地方都已不再疼了,连呼出的气也恢复了正常温度,微微抬起头,他看见周少川正坐在旁边的床上,安安静静地翻一本英文书。

      “醒了?”周少川转头望了他一眼,放下书,下床走了过来,“感觉如何?”

      他说着,就自行去摸了摸向荣的额头,温度正常了,他心里也踏实了些,想起医生说要先吃消炎药,跟着再观察,如果下午四五点钟还没烧起来,那基本上也就不会再烧了。

      向荣刚刚睁开眼,立即被周少川投喂了两粒抗生素,坐起身喝水时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头,皱着眉四下里望了望,他发现此时身处的位置明显和躺下时不同,所以他是梦游着跑到了另一张床上?可这也太不符合他一贯斯文优良的睡品了……

      “我是烧傻了么?”他不由纳闷地问,“怎么一觉醒来,连位置都变了?”

      “方位感健在,说明还不算太傻,”周少川在旁边闲闲地搭着腔,“之前那床被你出汗塌湿了,我就临时帮你换了一张。”

      意思是彼此交换了一下床铺?那周少川自己呢,难道一直躺在那张被塌得精湿的垫子上吗?

      “我……怎么过来的?”向荣又眨了眨眼问。

      “抱你过来的啊,”周少川喝了口水,扭脸端详了他一阵,“那会儿睡得跟个小死狗似的,看来还真不是装的啊。”

      抱过来?向荣有点震惊于这个动词了,他知道自己算是精瘦型的,可再怎么说也是个身高184的成年男性,除了肌肉还有骨头架子,绝不是一团轻飘飘类似于棉花的物体,所以周少川是练过举重么?又或者是自己出汗过多导致了缩水,一个晚上就迅速瘦身成功,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人?

      这么想着,向荣不由气喘吁吁地笑了一声,他问:“那你到底睡觉了没?不会一直都坐在那看着我吧?”

      周少川倒是没否认,不过也没正面回应,晃了晃手里的书,表示自己还在用书来打发时间:“饿不饿?我刚叫了份白粥,起来吃点东西吧。”

      人的身体有时候也挺奇怪的,烧刚刚才退,精神头和食欲立马就能复原如初,向荣被他一提醒,顿时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当即坐起身,周少川替他把枕头立在身后,示意他靠上去,跟着去外间端来了一碗粥。

      “只有白粥?”向荣嘴里都快淡出鸟了,十分不甘心地往客厅餐桌上瞟了好几眼,“那桌上,好像还有别的菜吧?”

      “有,牛肉,”周少川毫不讳言,然而与此同时,却打定了主意要严格克扣病人的口粮,“但你现在不适合吃荤的,有白粥就不错了,别老想那些不可能的。”

      这话说的,简直太无情无耻无理取闹了!向荣不觉生无可恋地瞪了他一会,这才不情不愿地把粥碗接了过去,一边吃着,他却一边回忆了一遍从昨晚到现在发生过的事,再看看身边坐着的那个人——尽管不给他肉吃吧,但那人余下的种种举动,要让他说一点都不感动,可绝对就是撒谎了!

      虽说论交情,他们之间根本谈不上有多深,可论照顾他的周到程度,周少川却并不比宿舍里任何一个兄弟差。
      更何况,还有夜半翻墙出去买药这茬!

      人情债,这一回算是欠大发了,向荣望着快见底的粥碗,没肉吃的惆怅又再度翻涌而上。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喽……想当年一口牙齿坚如铁,生吃牛肉不用切,现如今是不成了,只能吃点豆腐、稀粥……和猪血。”

      周少川:“……”

      不就少给了他一口肉嘛!至于这么幽怨么?他瞪了向荣一眼:“想吃肉就快点好,到时候我请你吃涮羊肉,红烧肉也行,只要不发烧,伤口不发炎,你想吃什么我都请你吃。”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那声调里夹缠了一抹意外的柔和,还是这话本身就具有了一定吸引人的内涵,总之向荣听完,心口没来由地倏忽一跳,隐约觉得……从中好像听出了那么点诱惑的味道。

      来自于香喷喷肉类的诱惑……

      眼见向荣搜刮干净了碗边上那点米渣,又不知道出神的在惦记着哪路美食,周少川不由轻轻哂了哂,就那么爱吃肉么?可也没见长出几两肉来,天知道都吃哪去了呢?顺势想起向荣刚才臭贫的那两句话,周少川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笑过之后,他才意识到了一点不对,蓦地里就又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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