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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春生
这一年塞外无雪。
军队安营扎寨的地方寸草不生,放眼望去,不论何处,都是一片荒芜。
三更时分仍有野狼嚎叫,守夜的士兵困顿地四处巡逻。
大多将士早早入寝,百里玄策快马加鞭回咸阳请求支援。
百里守约没有睡,在篝火处跟铠相对而坐,用来取暖的火苗将息未息。背后几座帐篷里,依稀传来萧索的埙声,不知是哪一座。
铠执剑挑了挑那点火星,添把木柴,于是光亮可见地跳跃了一下,火舌舔上冰冷的剑刃,照得四周暖和了些。对面的百里守约很是平静,铠抬眼看他,他的耳朵隐藏在黑夜里,只有与常人无异的一张尚显稚气的脸忽明忽暗。
“明日之战必败。”百里守约忽然开口。
铠没有犹豫地接口:“不错。”
这样坦诚倒是让百里守约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了愣苦笑起来:“我军三万,敌军二十万,我不识字,不曾读过兵书,想问问你古来以少胜多的战争有几场。”
铠只认真把灰烬从柴火下一点点掏出来,脸色带着淡薄的倦意,等得百里守约一点脾气都没有,才慢慢说:“不论从古至今有没有,不会是这一场。也不论有几场,死才是为人臣的最好归宿。”默了下,又反问他,“百里守约,你怕死吗?”
百里守约只叹口气,道:“李丞相已经上书多次支援兵力,这援兵怕是等不到了。”
“鸟兽尽,良弓藏。这样的事历朝历代不少。”
“都城的春天大概比这里来得要早吧。”
铠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把剑插回剑鞘,低沉开口:“我有事要劳烦你帮忙。”
百里守约怕冷得靠篝火更近些,直愣愣盯着火光的眼睛看向铠,嘴角上扬:“难得你还有求人的时候。”
没有理会对方的揶揄,铠把盘起的腿伸直,神情放松的低低喟叹了一声,说:“比起被生性多疑的帝王安上莫须有的叛军之罪而死,我宁可死在战场上。”
百里守约可以体会,为君抛头颅洒热血负伤无数,赫赫战功也抵不过功高盖主一句陷害的难过。
“而比起被一群懦夫趁虚而入,不痛不痒一刀刀凌迟致死,死在战友的手上对我而言更像是一种荣誉。”
百里守约慢慢皱起眉。
“我接受每一个挑战我的人,但我也清楚我不会有那个机会。”
“我可以接受身体被野兽虫蚁蚕食,但我无法容忍自己的死亡成为敌人的战绩,这是侮辱,我不甘心。”
铠的目光一如以往平静而淡漠,就像这边境无垠的荒漠,没有重量地停留在百里守约的面容上。“答应我,我提不动手中长剑之时,用你百里之外一击即中的神技亲手给我一个了解。”
“那应当是,再好不过。”
面前这个人,还有心情拿之前玄策胡诌的百里神技调笑,把死说得云淡风轻。百里守约红着眼睛笑了笑,说:“好。”
“有劳。”铠宽慰一般点点头,不再说话,眼神还停留在守约脸上,隐约着是有浅浅的笑意。
这把火快要熄灭,两人都没有要再加柴的意思。
最后铠说了句“去休息会儿”起身要走开的时候,百里守约才握紧拳头,开口道:“你在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吗?”兴许是问这种话有点奇怪,他的声音紧张得不成样子,像是带着湿意,“我想念咸阳的十里酒馆,醇香的酒味、男人的汗味、女人的脂粉味,酒肆分明没有十里,半醒半醉时却很大。”
铠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几步走到百里守约身前,抬手摸他的后脑勺,和柔软的耳朵。
百里守约仰头看他。
目光就那样缱绻地停顿在他的眉目上。眷恋得不似他以往作风。
……
“有。”
这场战斗比预料中来得要早。
黎明时分,敌方派出一支队伍偷偷烧我军粮草。今冬难得无雪气候干冷,粮草一点即着,焚烧尽的还有将士归家的念想,燃起的不止是浓烟,还有雄壮的士气。
号兵吹响号角。
将士整装待发。
铠飞身上马,平静地看了百里守约一眼,对留驻的一队兵线道:“百里将军带领你们守住城关,其他人跟我上。”
百里守约不敢置信地看他。
铠低头看他,眼底如有暗涌,最终化作一个清浅的笑。“长城,让我忘记自己孤身一人。如果你也无法守护,就把生命献祭给它。”
对方说完就拉拉缰绳驾马率兵前往主战场,号角声在关口回荡许久,像极为一去不复返而响的哀鸣。
“百里将军……”百夫长上前开口。
百里守约深吸口气,沉声道:“留五十人抵住城门,剩下的人备好武器跟我来!”
敌军分三拨,一支主军队在战场,两支从两边包抄直攻城关要地。
不断攀上城墙的铁钩连着的绳梯上企图强攻的人太多太快,投石器和弓箭交替运作着也阻挡不了这场防与守的最终结果。
主战场上,系红襟的我军战士冲进敌军之中,就像水溶于水,迅速被斩杀、践踏,不到一刻钟只见多人包围出的一个圈。百里守约看得真切,是铠。
早在不久躲开一刀不防后面有人偷袭,铠被一招削下马,一脸肃杀地执剑杀敌。
周围他所不屑一顾的懦夫们胆怯而跃跃欲试。
第一个试图上前的人被他砍去拿刀的手,却也给射手契机一箭刺穿铠的后背。明明厚重坚硬的铠甲,却止不住殷红的鲜血的渗透。
大概,是时候了。
铠转身面向城关,嘴角渗出点血渍,眯着眼睛也不知是否看得见他,缓缓张开双臂,握住剑的手慢慢松开,神情甚至是愉悦的。
百里守约抬起手中的狙击枪,瞄准。
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也在捕捉自己。
那柄剑重重落在地上。
百里守约目眦尽裂,眼眶已然泛红,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以绝望挥剑,着逝者为铠。这是我名字的由来。”那就由你成为自己的最后一件铠甲。
砰。
城关也将破,主战场的胜利激励这两拨分兵求胜心更切。城墙之下仅五十人支撑的城关大门也摇摇欲坠。
“援军到了!我们援军到了!”忽然有人惊叫道。
只见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策马而来,仅凭气势便知输赢。
不远处百里玄策甩出钩镰扣住正试图袭击百里守约的一个小兵,用力一拉将他甩到墙下,说:“李丞相上书称铠将军已阵亡皇上才派兵来前线,哥,铠呢?”
百里守约只看着节节败退的敌军不言语。
“……怪我来晚了。”
“不晚。还不晚。”长城守住了。
枪膛还剩两发子弹。
百里守约躺在长城之上,看湛蓝的一尘不染的天空,地上的生杀都与它和他无关了。
一发赠故乡,一发敬自由。
血腥属于土壤,生命滋养生命,最后也会有一片安宁的吧。
即便是今日立春,有细微的生长声在地下翕动。
今天的长城,也很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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