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公主驭夫记

　　仲秋时节的天空，淡然而高远，细碎的金色日光照耀着太极宫的飞檐斗拱，沁着凉意的空气洒落一地宁谧温柔。唯有凝聚在巍峨阙楼之上的一团黑色云气，昭示着八月里的这一日并不寻常。

　　萧珣出了太极殿，双手拢在袖下，右手指肚轻轻滑过左手腕上那串沉香木的佛珠，面上一派波澜不惊的神情，任谁瞧了都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他骋目远望高高宫墙片刻，侧过脸瞥了眼一并入宫的随侍们，淡淡吩咐：“去瑶华宫。”

　　瑶华宫内，通侍内监轻手轻脚地入了殿，语气极其恭谨，”公主，淮南王来了。“

　　怜昭目光一怔，眸底飞快掠过一丝狐疑，却是点了点头，”知道了，让皇叔稍等一会儿。“

　　绮罗拨开幔帐，服侍怜昭换了身玉色的宫裙，又为她梳了个简单的云髻，主仆二人这才往外殿而去。

　　萧珣虽是坐着，脊背却挺得笔直，明亮又英气的双眸淡淡扫过殿内，唇角不自觉溢出点笑意。这么多年过去，瑶华宫内的格局和一应物什大抵还是老样子，只多了些许是岁贡进献的宝物。

　　正不动声色打量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渐渐近了。萧珣只抬眼看了怜昭一眼，眉峰又不自觉地蹙紧了。

　　不是说，昨日破晓时分就退烧了吗？晚膳时还喝了半碗粥，怎么脸色瞧着还是煞白煞白的，几乎能透出光来了，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俨然一副大病未愈的憔悴模样。

　　见皇叔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神色变幻莫定，怜昭不自觉敛眸，伸出纤瘦的手指摸了摸双颊，故作轻松笑着道：“将养了这两日，倒还是难看地紧。”

　　萧珣从内侍手中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低头饮了口碧透的茶汤，而后突然手一顿，道：“你且好好养着，等你大好了，再学些骑射功夫。”他的目光透着点沉思的蒙蒙之色，顿了顿又道：“你的身子骨，我瞧着还是太弱了些。我身边有一侍卫，不如调他来保护你，日后还能教你骑射。”

　　怜昭不假思索地想拒绝，但她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意，“皇叔一番苦心，我本该接受才是，只是我身边已有了卫孟，他武艺超群，骑射双绝，若是要学，他教我就是了。”

　　萧珣又看了她好几眼，才一字一顿道：“此人正是卫孟的师傅。”

　　怜昭喉间一噎，沉默了一会儿，才硬着头皮应：”既然是卫统领的师傅，那便择个日子见一见吧。“

　　她实在有些捉摸不透皇叔的心思，原以为他是想趁机安插他的人在瑶华宫，并监视太极殿，可他口中之人偏偏却是卫孟的师傅。若真如此，他到底居心何在？仅仅只是因为关心自己这具弱不禁风的身子？

　　这样的话，莫说怜昭自己不会信，传出去这太极宫中也没人会信。自己这位皇叔是什么人？龙骧虎步，勇冠三军，心机深不可测，性情又是极冷的，素日里和皇室宗亲几无来往，也从未见过他在人前流露一丝柔情。自己的父皇在世时屡屡出手监视打压他，自己的皇弟又忌惮意图掣肘他，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凭什么渴求他真心垂怜？

　　说到底，只要阿弟坐稳帝位一日，自己和这位八皇叔，便是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有的只是虚与委蛇和试探不歇。

　　怜昭极力压下心头涌出的负重感，不得不承认，那晚皇叔奋不顾身救阿弟和跳下深湖救自己之事，仿佛已镌刻在她心间，忘不掉抹不了，令她恍惚了许久，才从那种不安和愧疚感中挣脱。

　　她正自嘲地笑着，萧珣却命随侍摆上几个镂空雕花的食盒，语气云淡风轻的，“都是些淮南的风物，“又亲自打开了，指着那乳白似玉的扁圆点心，面上笑意愈盛，”三娘不妨尝一尝，和京城里糕点相比，滋味儿倒挺不一样。“

　　他如此盛情，怜昭更不好推辞，她伸出纤纤玉指捻起其中一小块，只见那点心正中花酥层层叠起，其上金黄脉络分明，又咬了一小口，馅儿又白又细腻，香甜却不腻口，倒是少见的美味。

　　萧珣见小姑娘眉眼渐渐舒展，又打开另一个食盒，取出一个小碟子递给她，语声温和从容，“这是酥瓜干，也尝尝。”

　　怜昭却之不恭。这酥瓜干入口味道有点怪，却是回味无穷。她这张檀口吃尽了宫内宫外无数美味，挑剔得不得了，没想到皇叔带来的这些淮南风物，倒是颇合她的口味。

　　但她眼下身子虚弱，胃口又不大好，在皇叔面前也不敢多食，才各样分别吃了一两块，就连连摇头婉拒吃不下了。

　　萧珣瞧着小姑娘低头小口小口咀嚼的文雅吃相，忍不住唇角一抽，哭声娇软像小猫儿便罢了，怎么连这食量都快赶得上小猫儿了？

　　未几，通侍内监又领着太医入了殿，那太医见淮南王也在，颤巍巍地下跪行了礼。萧珣语声倒是意外的和气，眼见瑶华宫的宫人都有条不紊地忙起煎药，又远远瞥见殿外漫涌的天光，萧珣本轻轻叩着扶手的指节一顿，起身又吩咐了几句，一袭颀长的英姿才大步出了瑶华宫。

　　萧珣高大的身影甫消失，怜昭长长地吁了口气。

　　崔府，天色已暮，日光熹微。

　　崔璟神色恹恹地躺在重重叠叠的幔帐中，双眸仿佛蒙尘的珍珠，带着晦涩黯淡的色泽。

　　“九郎君。”小厮崔佶面上涌出阵阵喜色，正急匆匆地进了屋，看到主子神色木然仿佛静止了，忙压低了声线，“那块令牌的来历已经查出来了。”

　　闻言，崔璟眸中的那一层晦暗立时消散，潋滟的流光溢彩取而代之。

　　他抬眸望向崔佶，目光中弥漫着期待。

　　崔佶咽了咽口水，慢吞吞道：”这块令牌名叫青龙令，出自淮南王府，唯有淮南王的亲信，方能携此令牌。“

　　崔璟清明的目光一顿，薄薄的唇线渐渐抿紧了。

　　淮南王萧珣？若刺客真与他有关，那前晚他的表现堪称天衣无缝了，那般奋不顾身从刺客手中救了陛下，任谁都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崔璟冷冷一笑，眸中的光彩中透出些凛冽之意。

　　他从崔佶手中接过青龙令，在掌心攥紧了，沉声道：“去见阿翁。”

　　崔佶却目露迟疑，视线定在了主子的胸口，那处流了那么多的血，才在府里养伤一日，万一下地之后伤口又裂了该怎么办？

　　崔璟将崔佶欲言又止的神情尽收眼底，却是淡淡笑着，“我受得住，走吧。”

　　到了司空崔瑀的书房，崔瑀扫了崔璟好几眼，见他步履蹒跚，眉间神色隐忍，不禁眉心微动了动，伸出圆滚滚的手指指向一旁的梨花木椅命他坐下。

　　待崔璟呈上那令牌并道明来历，崔瑀面上的温和之色蘧然消融，一种更深沉难测的颜色浮现于脸庞。

　　崔瑀起身，负着手，一步一步走向崔璟，突然厉声问：“这块令牌，你可还给其他人瞧见过？”

　　崔璟眸光闪了闪，果断摇头。

　　崔瑀脚步一顿，眸中复杂难言的情绪似乎消弭了，语气软了些，却仍带着久居高位之人的凛然威势，令人心生畏惧，莫敢逼视。

　　“你可知？今日早朝后，淮南王便进了宫面圣。”

　　“此时如果再由崔家呈上这块令牌，落入有心之人眼中，恐有挑拨之嫌，更会遭来淮南王忌惮。”

　　“若刺客果真出自淮南王府便也罢了，若是构陷，我们崔家推波助澜，将来事发时颜面何存？“

　　“令牌之事九郎你莫要声张，我们崔家静观其变。“

　　司空崔瑀的语声清晰入耳，崔璟坐在那里，岿然不动，眸底黑幽幽的，只唇角的莫名笑意，稍纵即逝，难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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