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

作者:温雪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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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兰片(上)


      神熙二年,二月初二,先帝寿诞。

      先帝寿诞这日恰好又是花朝节,而花朝节民间也作挑菜节,故而先帝寿诞之时还会在宫中举行挑菜宴1,邀皇亲国戚与品级较高的朝臣并家眷一道入宫。

      师父的旧疾发作得愈发厉害,过了一个冬天都没有好转,先帝的寿诞他是告假不去了,我便趁着上午休沐去了安国公府府看望他。正事讲完,我想起凌波的事,想了想,到底还是告诉师父了。

      “师父,徒儿在宫里见到谢氏了。其实那谢氏徒儿一直都认识,只是她似乎不愿别人得知她的身份,若非阴差阳错,徒儿也不知她身在何处。谢氏只一心想着她的表兄韩书毓救她出去。但之前徒儿听闻,谢氏被内卫带进宫,本就是因韩家告密……师父,救是不救?”

      “从前阿翊来信,韩家与他家比邻而居,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如何不比我这素未谋面的伯父来得亲近些?”师父苦笑,“韩家出手相护就罢了,只是如你所说,韩家既然选择告密,便是不会救她了。虽说阿翊出身旁支,但在调任剑南前曾在长安做官许久,算是谢氏旁支中与我最亲近的弟兄。这孩子是阿翊的唯一骨血,自然是要救。你便与她实话实说,我信阿翊不会把女儿教得是非不分的。”

      我答应了师父,又坐了片刻,才告辞离去。

      出门前,娉婷叫我:“阿兄慢行一步。”师父于我名为师徒,却待我如同亲子,是以作为师父独女的娉婷自然与我兄妹相称。

      “一娘2还有什么事吗?”

      娉婷忸怩了一下,仿佛花色上脸一般,“至尊……最近又为难六郎了?”
      这个六郎自然是说的楚煊。楚煊行六,自然该叫六郎。只是按照他的身份,敢这么叫的人,似乎
      也只有娉婷了。

      从前我还爱逗她,只是被凌波拒后不知为何一直都心绪不佳,听她问情郎之事自然有些不乐意,只是淡淡道:“至尊近来直忙着与谯国公明争暗斗,哪里还记得有个郢王等着他去为难?”
      娉婷没有再问,神色却并不是很好。

      我也知道自己话没说好,连忙道:“只是至尊不为难他,他也要万分小心。至尊派他主理刑部,一堆焦头烂额的事,若是掉以轻心就会被乌台那帮人弹劾。再说……师父并不是很喜欢他,更不愿意你见他,难道你让他天天跑着来找讨嫌么?待过几日清闲些,我让他邀你去赏桃花如何?”

      “阿兄可一定要记得啊!”娉婷咬着下唇,认真嘱咐我。

      “我省得,答应一娘的事,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了?”

      其实忘记过许多次,只是师父虽然教娉婷诗书武艺,却实在把她保护得太好,单纯得如同白纸一般,如若不然,也不会被我一骗一个准了。
      ——————————————————————————————————————————
      看着时间差不多,我便换了礼服入宫。先自然是去椒房殿,却刚好见了姨夫与姨母一道,正过问表姐的胎像。

      姨母还罢了,毕竟是亲生母亲,对表姐的身子也关注些,还嘱咐了一些饮食禁忌。姨夫则是听闻胎像稳固,便开始过问先帝在她有孕期间来过椒房殿几次、来过后宫几次、每次分别去了哪里。我进去之时,表姐看我的神色颇为尴尬。

      不过也好歹我来了,姨夫也不好多问,才收了话。然这样一来,一屋子的人竟无话可说,只好聊起时气来。

      几个月不见凌波,自然也没来过椒房殿。但数月前我就听她说过,表姐本就身子不好,有孕期间又一直思虑过重,长此以往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可姨夫姨母好不容易来一次,非但不宽慰,倒还总是说些让表姐担心的话。但我作为晚辈,且是一个不太亲近的晚辈,也不敢去劝。

      待到时间差不多了,表姐也该更衣入席,我这才连忙告了罪,自己先溜了。

      还未开宴,而这挑菜宴又在御花园里,先到了的人就在园中休憩。我信步在园中走着,只见几棵玉兰树已然陆陆续续地开花了,青白成片,乍一看仿佛未融化的白雪一般,甚是好看。

      “伯英,许久不见了。”我正在看花,却有人喊我。转身一看,原来是楚煊。

      “大王3。”我同他打了个招呼。

      楚煊笑道:“伯英月前征讨靺鞨得胜归来,小王还未向你道喜呢。”

      “大王说笑了,不过是无功无过地去关外游一圈,没什么可值得恭喜的。”

      “伯英的本事小王还是知道的,那韦致远也是略知一二的,若说那些靺鞨主帅都是他拿下的,小王不信。”

      “不过至尊信了。”他信不信其实没用,何况我也不在乎。

      “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却被旁人强占了去,伯英,你不生气吗?”

      “换做旁的自然会的,只是这个,某并不在意。”

      “伯英,别怪小王没提醒你,这种事,有一便会有二,今日只是几个战俘,明日,就是你的前途你的地位,你还能毫不在意吗?”

      老实说,我并不是十分在意,只在如今的位置上便有许多人虎视眈眈,再往上升,不知多少人想把我生吞活剥了。看看楚煊和先帝楚烨就知道,越是身在高位,便越是孤独,连手足兄弟都要算计。我不想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怪物。

      “多谢大王提醒,某知道了。”顿了一顿,我想起下午娉婷同我说的话,便道:“若是大王近来有闲暇,还请抽空去看看娉婷。她今日同某问起大王,某与她说大王近来分身乏术,过几日闲了会邀她出去赏花的。”

      楚煊愣了愣,不意我忽然说起此事,然后才笑道:“多谢伯英,小王记得了。”

      我想了想,竟与他再没别的可说。曾近亲如手足的袍泽兄弟,如今也不知为何越发生疏。所幸有宫人来传话开宴了,我才舒了口气。

      寿诞的菜色基本都是那几样,从高宗到先帝就几乎没变过,唯一不同的就是时令的小菜。
      只是今年的时令小菜格外不同,一盘子金黄的卷子,咬下去有花椒的麻辣混合着一股不知名的清香,也不知炸的是什么东西。

      先帝也觉得十分好吃,还特意召见了做菜的人,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凌波。

      凌波远远地跪在阶下,只听先帝问道:“这菜是你做的?炸的什么东西?”

      “回大家,这是御花园里新开的玉兰花。将花瓣摘下来洗净,包上调好味的肉糜,裹上薄薄一层蛋面糊,撒上椒盐,再下锅炸至金黄即可。”凌波一向都是落落大方的,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回话也不见胆怯。只是我不经意望见坐在左边文官席的韩谨,脸色却有些难看。

      先帝点了点头,“不错,心思奇巧,手艺也很好,留下来一起参加挑菜吧,若是准了,有双倍赏。”

      “婢子谢过大家。”挑菜一般都是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参加,偶尔有宦官与宫人参与,也是在各位主子面前得脸的。不能不说凌波骤然得了一项殊荣,但她却依旧不见欣喜。

      酒过三巡,内苑便呈上了早已备好的朱绿花斛。这花斛前系着一卷小帛卷,上面写着菜名或花名。花斛上则放着生菜、荠花诸品,并在上面蒙了一层红布。另有宫人捧着玉盘,上面同样放着写了类目、用红线系好的罗帛卷,从先帝至后妃再至赴宴诸人,每人自选一个。再由第一人抽取酒筹,被抽中的人开始挑菜,挑中后报出菜名,并饮酒一杯,念一句与之相关的诗文,倘若有一样做不到便要受罚。而手持上一个被挑中菜名帛卷之人则会得到赏赐,并称为下一个抽签之人。
      玉盘到了我手上,那帛卷已被选去大半,我便随手捡了一个,却是写了个“薤4”字。

      刻好字的玉牌也已然呈上,这第一签自然是由寿星来抽。先帝笑着接过签筒,随手抽了一支,旋即笑道:“朕今日运气好,头一遭却是抽到自己了。”一旁的徐安泰接过签念道:“位高者挑。”若论位高,自然莫如皇帝。

      先帝眯眼看了看眼前的花斛,用那象牙长箸挑了一只花斛夹到面前。送花斛的宫人掀开红布看了一眼,又看了先帝的帛卷,低声道:“大家,这是葵,和大家的帛卷是一样的,还是重新挑一样吧。”

      “还真是巧了。也怪朕,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先帝哈哈一笑,又挑了一样,仔细看了许久,方道:“这是……颇棱5?”

      宫人取下花斛上系的帛卷,展开给众人看,“大家猜对了,是颇棱。”

      于是先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仔细想了想,懊恼道:“糟了,竟是一句都想不起来……罢了,朕认罚吧。”

      众人哈哈一笑,道:“不知至尊要选哪一项?”

      先帝看了一眼一旁的“刑具”,拧眉道:“给朕取一杯凉水来吧。”

      徐安泰连忙端上水去,至尊一饮而尽,皱眉道:“当真是心肺都冻上了。哎……颇棱的帛卷却是
      在谁手上?”

      “是婢子。”却是凌波将手中的帛卷展开,给内苑宫人验过。

      先帝大笑,“这位娘子的运气实在是好。朕说话算话,就将骠国6进贡的那一对翡翠镯子赏你吧。”

      “婢子谢大家。”凌波平静地谢恩,然后接过递来的签筒,拈了一根,念道:“有孕者挑。”
      当时有孕的,唯有皇后一人。于是表姐接了箸挑菜,掀开布一看是一朵碗口大的红花,不假思索地道:“这是牡丹,绮琉璃。”

      “皇后说对了。”

      先帝有些惊讶,“想不到皇后在花草一道上竟然有些研究。”

      表姐垂眸,“妾并不识得多少花木,只是大家第一次见到妾时,便送了妾一朵绮琉璃,还替妾簪到了发髻上。妾特意向花农问过,便记得了……”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皇后倒是记得清楚。”先帝淡淡说了一句,看不出喜怒,然后看向远处,道:“该皇后念诗了。”

      表姐神色黯了黯,复又曼声吟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然后举杯,却是有些为难。

      先帝淡淡扫了她一眼,才道:“罢了,皇后有孕,这一杯,朕代为饮了。”

      “妾谢过大家……”表姐有些受宠若惊,还想说些什么,先帝却是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不再看她,只是道:“皇后都说上来了,赏真珠一斛。谁手上是绮琉璃的?”

      这次却是个大臣,得了一对犀角杯,又抽中了另一名武将,那武将挑的是葵却又认不出,被罚跳了剑舞,然后由抽了葵的一名宦官继续抽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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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 挑菜宴:挑菜节宫中举行挑菜宴的风俗从宋朝开始盛行,这里移用,活动内容亦有改动。
    2 一娘:唐朝称呼女子可以是排行+娘。谢娉婷是谢竣独女,既是老大又是老幺,可以称呼为一娘。
    3 大王:唐朝叫亲王郡王都是大王。
    4 薤(xie):藠(jiao)头
    5 颇棱:菠菜
    6 骠国:缅甸
    从本章开始,字数有点刹不住,都是老长老长的一章,于是拆两次发吧。这章拆完看着有点少,所以今天会有两更。
    本章所写挑菜宴,一部分参照周密的《武林旧事》中“挑菜”一节,还结合了其他酒令,比如抽签和酒底酒面,都是看《红楼梦》来的灵感。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欢迎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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