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

作者:温雪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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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糕


      “霍公,这樱桃煎的滋味……”

      恍惚间,我听见至尊在叫我,连忙回了句“好”,并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一般,又舀了两大匙送进口中。其实我忽地忆起旧事,一时思绪激荡,几乎都尝不出吃在口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尊却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笑道:“霍公喜欢就好。朕也来尝尝旭轮的烧尾宴吧。咦……这紫藤糕是什么?唐国忠,快指给朕瞧瞧。”

      唐国忠寻到了那盛着淡紫色精致点心的盘子,双手捧了走到至尊面前,请他过目。

      “这点心倒是好看得很,以前从未见过啊。唐国忠,放下吧。”至尊面露新奇之色,“霍公,这莫不是府上的厨子新得的菜式?”

      我瞧着那紫藤糕怔了一怔,才低声道:“回至尊,这主意不是新想的,原是拾了端惠太后的牙慧。”

      “母亲?”至尊脸色一僵,却又极力放缓,“朕怎么不知道母亲几时做过这么一种点心呢?”

      至尊当然是不知道了,就我所知的,在入了长安之后,端惠太后谢氏便只做过一次那东西,亦不是特意为我,我只是顺便而已。后来她再不想见着那人,自然也不会再做了。我强笑道:“端惠太后当年还在尚食局司膳司之时,做过一次自创的重阳糕,臣有幸尝过,觉得十分美味,便问过太后。至尊不曾见太后做过,想是因为宫中年节自有膳房准备吃食,不必劳动太后罢了。只是眼下不应景,亦没有菊花可用,唯院中贱内所植的紫藤开得繁,便着人摘些入食。臣只是听闻紫藤可食,从前却未试过,这倒是第一遭。若是这紫藤糕口味不佳……还请至尊责罚。”

      至尊却是一笑,“霍公这是用朕在‘试毒’呢!也罢,朕就先尝一口。”

      虽说从前并未试过,但毕竟是要送进宫的东西,怎敢做出来之后不着人尝过便直接抬了来呢?这样说不过是想至尊不在想着端惠太后罢了。

      “唔,这糕点入口即化,甜味适中,又有一股清香,很是不俗。霍公,这是怎么做的?好教唐国忠记下,以后时常做来。”至尊连着尝过两个,本欲再夹第三个,但仍旧记着祖训,不敢轻易流露好恶,到底放了著。

      “碾粳米与粟米加蔗浆做粉做成金银二色,和面是用的煮了白菊的水,做成花朵状,上面银白下面金黄,再蒸熟了。待晾凉后,果脯一概不要,只裹了薄薄一层蜜,在花心放一粒茱萸作点缀,以求不破坏菊花的清香。”这话我只听过一次,却没想到过了二十年仍记得一字不差。

      至尊愣了愣,方道:“这是……母亲的重阳糕?”

      “是……”

      沉默片刻,至尊忽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糕点果然应景得很。不过朕记得母亲于诗文一道上并不喜爱,竟还知道化用这句诗?”

      “是韩书毓教太后的。”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称呼,到底还是称呼名字。

      果然,至尊又是略略变了脸色,有些阴沉,“韩书毓?太子少师韩谨韩书毓?”

      “正是。”若说起我此生最恨之人,除却逆王楚煊,便只有这从前的太子少师韩书毓了。不过他到底是死在了我手上,多年之后再提起来,感觉却也是十分微妙的。

      “母亲与少……是旧识?”至尊的脸色更加难看。

      我却有些发怔,“太后之母韩氏,与韩书毓之父乃是亲兄妹。从前太后的父亲谢敦和公还任剑南节度使之时,韩公便是全依仗这位妹夫的提携,做了蜀县县令,一直比邻而居。太后与韩书毓还是一起长大……”话说一半却忽然明白了为何韩谨作为太子少师而凌波与他都未曾向至尊提起过此事,凌波是不愿,韩谨是因为没脸罢了。

      至尊面露疑色,“既如此,为何母亲与韩公都未提起过?先帝也不曾提。”

      “陛下可知,端惠太后是因何没入掖庭的?”

      至尊迟疑片刻,“先帝受奸人蒙蔽,以为外祖贻误军机,盛怒之下便下令将外祖斩首示众并其余女眷没入掖庭。这是天下皆知的。只是后来先帝也为外祖翻案了,也除了母亲的奴籍。”

      “至尊容禀,先师谢靖武公与敦和公乃是同族兄弟。敦和公蒙难之时先师亦设法搭救,奈何圣心不可回转,实在无可奈何。不过敦和公在生前曾安排人手,护送端惠太后逃往玉门关外。可最后端惠太后却是在长安被发现并押入宫中的。那时臣受先师所托,一定要设法搭救太后出宫,却是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下落。”

      “哦?既是送往玉门关外,为何会在长安被发现?”

      我顿了一顿,“敦和公获罪,是神熙元年年初,而韩书毓之父老韩公,却是成安二十九年十月升为京兆县令。韩书毓也是神熙元年的文科状元。”

      “霍公的意思……是韩公……向父亲透露了母亲的行踪,才换来了状元之位?”

      “臣不敢这么说。毕竟先帝恨的是贻误军机的敦和公,斩了敦和公,先帝气消了,对端惠太后的下落便没有这样在意。再者,臣虽不通诗文,却也知道天下文士皆以韩书毓为首,足见此人学识出众,是做不得假的。只是端惠太后与韩书毓自小就亲厚,比起远走西域,当然更愿意投奔韩家。而从前先帝如何倚重韩书毓至尊也是见过的,或许韩书毓没有这个意思,但老韩公……”

      至尊的神色几经变换,显然是信了大半,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却是紧紧攥住了银筷,指节有些泛青。“霍公此话……有何凭据?”

      有何凭据?亲耳所闻算不算?
      ===============================================================================
      探听谢氏的消息已有五月,却始终没有音信。毕竟我那时不曾见过那谢氏,不知她是何模样,连闺名也无从知晓,无法辨认。何况我与皇后也不亲厚,极少会进宫探望,就更别提出言打听了。

      只是无意间知道了今科状元、官至大理寺正的韩谨,与那谢氏又亲厚,应当可以从他处打探消息。

      然而私救罪女出宫毕竟也是杀头的重罪,寻常人是不敢冒这个险的,自然不能贸然与他开口,少不得也要先混熟络了才好打听。我在军中与上下军士打成一片只消片刻,毕竟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的铁血男儿,向来以武服人。文人却不同了,说话弯弯绕绕,要与他们攀交情着实也费工夫。

      不过说来也巧,那时我的宣威将军虽是个虚衔,却在八月领了左翊卫中郎将的职,负责戍卫禁宫。前几日有个不当值的弟兄外出,回来后却有京兆尹的兵丁前来捉拿,说他当街打死了广平县君的独子。

      广平县君徐氏乃是前北庭都护府长史于嵺的遗孀。北庭都护府长史虽也是正五品的官员,到底不在长安,于嵺也并无什么战功,先帝自然顾不上为于嵺的夫人加封县君。

      只是那于嵺也着实可怜,成安十六年,突厥二王子叛乱,希望得到大郦的支持,被北庭都护韦承业与安西都护乔师古先后拒绝借兵相帮后一败涂地,又被新任突厥单于追杀得走投无路,竟妄率残部强夺玄池州。北庭都护韦承业不是个有本事的,能拿下都护的位置全是因为其姐是高宗的婕妤。听闻玄池州危急,韦承业慌得连忙派出于嵺前去督战。长史本就是都护的幕僚,而北庭未有副都护,于嵺又是个文人,自然不会作战。只是那突厥二王子杀得急眼,凭着一股哀勇,竟险些破了城门,于嵺不得已,只能披挂上阵,身先士卒地冲入敌阵以鼓舞士气。最后二王子被杀,玄池州守住了,于嵺却为国捐躯,先帝感其忠勇,追封其为忠烈伯,并加封其妻徐氏为五品县君。

      有于嵺的名声在,他的独子被人活活打死,行凶者自然是惹了民怨。只是我对这弟兄也很是了解,此人并不是凶猛好斗之辈,又极懂得分寸,平时训练与同僚格斗也从不会伤人,怎么会好好地打死于嵺之子。

      这案子干系重大,便移交给大理寺。韩谨当时正任大理寺正,负责主理此案,我便借着商讨案情与他亲近。

      重阳那日,他须得值宿宫中,也恰好我不当值,才去了值房与他议事。韩谨此人,不单生得玉树临风清朗俊秀,文采又十分过人,却不是个只知读书的醋大,审案的本事也是不俗,做事又极为认真,难怪先帝会如此爱重他。我与他一聊便是许久,很快就到了晚膳十分。宫中是会给值宿的官员送饭食的,也就是在那时,我尝到了凌波做的重阳糕。

      后来我听凌波讲过,她的舅母,也便是韩谨的母亲,厨艺十分有限,每年所做出的重阳糕都甜得发腻,难以下咽。她十二岁那年,韩谨偶然与她讲起《过故人庄》的诗文来,一向就爱研究吃食的她才突发奇想做出了那样的重阳糕。韩谨中状元并累迁至大理寺正之事阖宫皆知,而凌波这重阳糕的做法又委实特别,韩谨自然是一尝就能尝出来的。那时候的凌波只以为韩谨并不知她在掖庭何处,得了她的下落,便会想方设法搭救她出去的。

      我当即就问了那送饭食来的典膳贺兰昭这糕点的做法,只是贺兰昭两只眼睛一颗心全落在了韩谨身上,只敷衍我道是她手下的一个掌膳所做,自己并不知道。本想请那位掌膳前来,韩谨却变了脸色,忽道他又有新发现,说是据朱雀大街那临街的住户讲,于嵺之子出事那日,曾与大长公主府的一个奴仆发生争执,两人先动起手来,那弟兄是后头才去的。

      当时一心为弟兄脱罪,便一下子将重阳糕的事抛在脑后,与韩谨一边用膳一边分析许久,猜测是因大长公主府的奴仆恃主行凶而于嵺之子上前阻止,而后大打出手,却因于嵺之子身体孱弱处了劣势,而我那弟兄又是个嫉恶如仇的,见势不好上去相帮,混乱之下那奴仆将于嵺之子打死却赖在我弟兄身上。

      一直谈到闭门鼓开始敲响,我才匆匆忙忙辞了韩谨要出宫回府。

      只是我自幼习武,耳力比常人灵敏许多,而韩谨心神激荡之下也全然没想着要避讳于我,刚刚转出门,便听他急切问道:“贺兰典膳,做这重阳糕的那掌膳……是否姓谢?”

      “正是……韩郎如何知道?”贺兰昭有些惊讶。

      韩谨却没有回答她,又问:“是……谢凌波吧?”

      “韩郎莫不是认识阿凌?”即使看不见,听着声音我也能猜到贺兰昭那泫然欲泣的神情。

      韩谨却没有理会她,声音有些涩然,“七巧……也就是谢娘子,她是我的表妹。”

      虽然我不读圣贤书,却也没有听人壁角的习惯。只是“表妹”二字对于我来说太过重要,乍听这二字,便挪不动脚了。原来那谢氏名叫谢凌波……只是这名字好生耳熟啊!

      “原来韩郎……就是阿凌时时挂在嘴上的……表兄。”贺兰昭这话说得十分艰难,“韩郎是否要与阿凌……见上一见?”

      “不!”韩谨素来说话不紧不慢,这一声却是拔高了声调疾呼。大约是吓到了贺兰昭,韩谨才又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脸见她!贺兰典膳……某求你一事,请你千万答应!”

      出卖?他如何能出卖谢凌波?我当时还未想明白。

      “韩郎这是说哪里的话?你有吩咐,婢子万万不会辞的!”贺兰昭受宠若惊。

      “还请贺兰典膳……若七巧问起我是否尝了点心、说了什么,你便告诉她……我与小霍将军在议事,晚膳都是胡乱用的,并未说什么……”

      贺兰昭似乎是迟疑了一阵,才轻轻说了一句“诺”。

      听着里面的动静是贺兰昭指挥几个尚食局的宫人收拾了器具要出来了,我这才想起要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回府一事,便加快脚步离宫去。

      得知人在尚食局司膳司做掌膳,也就方便寻找了,不急在这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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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是个大倒叙,回忆部分是按照顺序走的,偶尔又会跳回现实,为了方便大家看,回忆部分的分割线是“=====”的,正常场景转换的分割线是“————”的,请大家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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