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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崔莹在院子里葬了阿氐。
曾经一代为王，死后却只有枯树杂草作陪。
别说崔莹，就是一边默默看着一切的金硕真都替他心疼。
寒风一阵卷过一阵，把盆里烧剩的纸钱都刮得到处乱飞。
崔莹眉眼不动，一张接一张地往火盆里投着。
金硕真慢慢地挪过来，跪在了她的旁边。
好半晌，他出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阿是怎么死的了吗？”
崔莹没有看他，反问道：“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一行清泪从金硕真眼眶里滑了下来，他抬袖一擦，脸被粗糙的布料刮得生疼。
“我只想知道前因后果。”
崔莹低垂着眸，一点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金硕真看着她，忽然道：“你出去的时候，阿氐跟我说了一番话。”
崔莹眸色一变，转头紧紧的看着金硕真，“他说什么了？”
金硕真的思绪又回到了当时。
崔莹出去后，阿氐说有事要拜托他。
他问他什么事，阿氐没急着回答，反而问他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金硕真愣了一下就点头承认了。
阿氐没表示什么，只是看着屋顶缓缓道：“我即位时只有14岁，在那个什么都还懵懂的年纪忽然成了高丽的王，其实我心里惶恐极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只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推我上位，我也就顺水推舟了。”
“做一个王应该是怎样的，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先王……也就是我的王兄，他并没有给我做一个好的榜样。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说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干。”
“表面上我才是高丽的王，但实际上权力都由我的母妃禧妃和她背后的尹氏家族掌控着。因为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所以即位之后我过得很荒唐。现在想想，简直愚蠢至极。”阿自嘲一笑。
“那时候莹是唯一一个站出来斥责我的人。”
说到崔莹，阿氐又柔和了目光。
“她说她对我感到失望，但也因此证明她对我有过期待，她希望我能成为一位有用的君主，不像别人一样希望我就做个听话的傀儡。”
“后来我听她的话用功读书，想做一位有作为的王，只可惜……”
可惜什么，他并没有说出来。
金硕真自然是懂他意思的，可惜他却被废了。
“告诉莹我不恨王叔，这个王位本就是他的，让她好好辅佐王叔。”阿氐的眼神里蕴含着很多东西，说这话时却又很澄净。
他是真的不恨。
崔莹说得对，百姓并不在乎谁又做了王。
只要他们的生活平安康顺，谁做了王又有什么打紧？
“有我这样的一位王，对百姓来说不是幸事。”
阿氐说这话时，面上极力装作平静，变调的声音却出卖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金硕真看着简陋墓碑上雕刻的名字，还是无法接受就这么送走了阿氐。
这个坏小子，好歹相处了这么些天，他怎么能不等等他就走了，这么狠心……
“阿氐拜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他说你这辈子一直都是在保护别人，从没被人保护过，他希望你的身边可以有个说话的人，不用那么孤单……”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崔莹。
可是被他那样惦记的崔莹，又为何以那样的姿态看着他死去？！
金硕真一把抓起崔莹的衣襟，把她提了起来。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不可能是你，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不救他？为什么他的胸口插着你的匕首，你说啊！”
崔莹呜咽一声，手臂挡住脸痛哭了起来。
金硕真被她突然爆发的情绪震到了，他没有想到这个时时刻刻都显得过分冷静的人这么容易崩溃。
金硕真并不明白崔莹的心情，假使有人为了他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一定也会同现在的崔莹一样，痛恨自己，恨到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崔莹发过誓不再流泪的，但又一次亲眼目睹珍惜的人在自己怀里没了气息，她发现自己的心还是痛到无以复加。
人只要没死，是不会真的绝情绝欲的。
崔莹痛得弯下身子，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那股绝望，金硕真心中的愤懑又转化为了熟悉的心疼。
他见证了崔莹从一个率直活泼的孩子变成现在这幅看不透的样子，不用猜都知道她肯定经历了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事。
阿氐死了她一定比他还难过，可他却还冲她发火。
金硕真伸出手，慢慢地圈住了缩成一团的崔莹。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痛苦好像也随之传递了过来。
金硕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她一起哭。
寒风萧瑟，万物沉寂，只有雪地中相拥的两人那颗滚烫的心还在散发着温度。
金硕真后来终于知道，阿氐是为了不让现在的王——也就是崔莹的顶头上司、阿氐的王叔，怀疑崔莹会拥立阿向他举起反旗，所以才一死了之。
他死了，王自然没道理怀疑崔莹有二心。
反之，说不定还会因为阿氐的死对她倍加信任，认为是她从中出了力。
阿氐吃的药里面有一味砒石，就治他的久患咳嗽。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了一些，趁崔莹不注意的时候兑水喝了。
砒石那可是剧毒药物，食用过量就会有生命危险。
阿氐明显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他甚至为了走得体面一些，还让金硕真帮他洗了个澡。
崔莹发现他吃了砒石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已经没救了。
他的身子本就亏空，那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又远远不够……
吃了砒石中毒的人会出现咽喉烧灼感，口渴流涎，上腹部不适，剧烈呕吐，继而出现阵发性或持续性腹痛。
崔莹那一刀，是为了结束阿氐的痛苦。
但即使知道了真相，金硕真还是无法理解崔莹。
他永远都想不明白崔莹当时是如何下得了手的。
也许她是很残酷，不过金硕真也很佩服她。
她的心理比他强大了太多，如果是他，他恐怕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亲人在煎熬中慢慢死去。
理智来讲她似乎没错，感性上金硕真又很怨她，怨她手上沾了阿氐的血。
可是却恨不起来了。
决定这一切的是阿氐，他本来就一直饱受病痛的折磨，说不定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
埋了阿氐之后，崔莹带着他离开了小破屋。
他们回了开京。
刚一进城门，就看到一个儒士打扮的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崔莹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望着那人诧异。
“死秃驴？”
坐她身后的金硕真闻声好奇地伸出头来。
被叫成“死秃驴”的儒士看到后面还坐着一个人，热情的笑容顿时冷了下来。
“大将这是从哪里来啊？怎么还带回一个清俊出尘的公子？这位是何许人也啊？”
清俊出尘？
金硕真咧了咧嘴，这是在夸奖他长得帅吧？这人有眼光！
不过这场景怎么这么像抓奸呢？
“本将的事何时要你来过问了，倒是你，不在玉天寺撞你的钟跑到开京来做什么？”
金硕真听她说话的语气，觉得十分新鲜。
他还是第一次见崔莹对什么人不客气，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简直太帅了！
“这不是想你和王了嘛，所以就来咯～”辛旽笑得邪气，他的气质倒是跟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不搭，吊儿郎当得可以。
金硕真听说他是和尚，还特意瞅了瞅他有没有头发。
虽然戴着黑笠，不过似乎还是有头发的。
金硕真有点小小的遗憾，他想看帅哥光头的样子。
“本将倒是不知有什么地方让遍照师傅惦记了，回去一定好好反省，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了，告辞。”
话一落音，崔莹就扬鞭绝尘而去。
金硕真看得有趣，歪头问她：“诶，你怎么这么不待见他，他得罪过你吗？”
崔莹冷着脸道：“不是好人。”
金硕真被她简单粗暴的解释逗笑了。
进了王宫，金硕真睁着他那双大眼睛正打算好好观摩一番，耳边忽然传来崔莹低沉的声音。
“在王宫不要东张西望，跟紧我。”
见她一脸严肃，金硕真立马垂下头，小碎步踏着乖乖跟在屁股后面。
恍惚间金硕真觉得自己这幅样子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他想出来，前面宫殿廊上走出一排端着物品的内侍。
最前方领头的那个内侍一边走还一边用尖细的嗓音训斥后方的人。
“都给我快点儿！跟紧点儿！！”
后面那一挂内侍立马踏着小碎步加快了速度。
金硕真：“……”
在王宫内七拐八绕，两人最后来到了典医寺。
一进院子，金硕真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顿时明白了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
还不待他询问，正屋一个一身官服的年轻男子看到他俩立马就迎了出来。
“师兄，你可算回来啦！”
师兄……
金硕真瞥了神色淡然的崔莹一眼，这人的真实性别到底有没有人知道啊？
“阿元。”崔莹叫了那人一声，转头对金硕真道：“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师弟，典医寺张御医。”
“哦，你好！”金硕真乖乖打招呼。
看到金硕真，张元的步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他目光惊奇的看向崔莹，“师兄，这位是……”
“他叫阿真，是我在宫外……”崔莹斟酌了一下，道：“捡的。”
金硕真笑容僵在了脸上。
“总之请你帮我照顾他一段时间，等我有空了就带他去见师傅。”
见师傅？
张元一肚子好奇，把崔莹单独扯到了一旁，小声的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去江华岛见那位了吗？怎么带回个不相干的人，还说要带他去见师傅，见师傅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正在闭关。”
崔莹手搭上张元的肩膀，“这些你就别管了，帮我照看好他，如果他有什么要求就尽量满足他，陛下那里我会跟他交个底，就说这次出去碰上了儿时的玩伴，他家道中落走投无路，托我在宫里给他谋份差事，我就把他介绍到你手底下做事了。”
张元一脑门的官司，“我的好师兄啊！怎么别人不敢做的事你全都给做了呢？私自去江华岛不说，还带回个……”
张元偷瞥了金硕真一眼，“你还嫌摊的事不够多啊？真以为陛下会一直容忍你？你别忘了，还有一个视你为眼中钉的德成府院君在盯着你。只怕这次回来，陛下不会给你什么好果子吃。”
崔莹无声的叹息了一声，“看来宫里的人还没有接到消息啊。”
“什么？”
崔莹看向他，薄唇上下开阖，一字一句道：“庆昌君薨逝了。”
张元吃惊地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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