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小哥和外卖小哥

　　外卖小哥是骑电动车送外卖的。
　　煎饼小哥是路口摆摊做煎饼的。

　　外卖小哥每天从早开始送外卖，到晚上临睡前才收工，一辆电动小毛驴加一个外卖方箱子，穿梭在大学城里，喂饱了多少嗷嗷待哺的宅男宅女。
　　煎饼小哥每天起早贪黑地卖煎饼，一张面皮加个蛋，撒一把葱花再刷层酱，懒虫们的早饭、午饭、晚饭，甚至夜宵都不用愁了。

　　外卖小哥和煎饼小哥原本不认识，但是见面的次数多了，偶尔不是特别忙的时候，也会互相点头打声招呼。

　　夏酷暑，冬严寒，风吹雨淋。
　　外卖小哥送外卖辛苦。
　　煎饼小哥做煎饼也辛苦。

　　送外卖是争分夺秒的事情，晚了就会被投诉、扣钱，外卖小哥一般都早早准备好几个包子，青菜馅儿的，或是肉馅儿的，一边骑着车送外卖，一边吃包子解决肚子问题。不过偶尔吃腻了包子，又得空的时候，也会把车往煎饼摊那一停，买个煎饼换换口味。
　　煎饼小哥每次都给他加两个蛋，只收一个蛋的钱。
　　外卖小哥很不好意思，所以有时拿到顾客不要的商家赠饮，他就拿给煎饼小哥喝。

　　慢慢的，这似乎成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默契。
　　尽管他们对彼此并不了解。

　　煎饼小哥在的时候，外卖小哥从没觉得送外卖多么辛苦，因为不管天多冷多热，总有个煎饼小哥在那里雷打不动地站着。
　　煎饼小哥的皮肤黑黑的，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憨厚而温暖。
　　外卖小哥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很孤独。

　　然而有一天，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经过煎饼摊的时候，却没有看见煎饼小哥的身影。
　　那里只有一块木板倒在地上，木板上是手写的粉笔字——“旦饼两元一个”。

　　这是外卖小哥第一次注意到这块木板。
　　他想，煎饼小哥应该文化水平不高，“鸡蛋”的“蛋”都不会写。
　　于是外卖小哥拿出笔，涂掉了那个“旦”字，在旁边写了个“蛋”。

　　一连几天，外卖小哥都没看见煎饼小哥。
　　每一次他骑车经过的时候，再也没有停留的理由，只能匆匆一瞥，再匆匆离去。
　　外卖小哥有些失望，他想，就算走也该提前打声招呼啊。

　　这几天，外卖小哥的生意突然比以往更好，因而也更忙碌了。
　　他这才知道，这一片被城|管扫|荡过，有好多人都被缴|械了，什么东西都不留了。
　　外卖小哥突然担心起煎饼小哥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三个月，风声一过，那片摆摊的人又回来了，卖棉花糖的、烤肉串的、爆米花的，甚至是葱油饼的。
　　可就是不见煎饼小哥。

　　外卖小哥把那块木牌子捡回了家，他想，说不定煎饼小哥还会回来呢。

　　卖葱油饼的是个大叔，生意越来越好，慢慢地占据了煎饼小哥原来的地盘，外卖小哥也去买过一次他的葱油饼。
　　只一次，就没有再光顾了。

　　他还是喜欢鸡蛋煎饼的味道，一张面皮、两个蛋、一把葱再刷一层酱。

　　他有些难过，又有些遗憾地想，以后怕是再也吃不到那种味道了。

　　外卖小哥又回到了认识煎饼小哥之前的生活，过着日复一日送外卖的枯燥生活，偶尔收到好评，偶尔收到差评，一进一出还是那些工资。
　　可他慢慢觉得，有些厌倦了。

　　有一天，外卖小哥收到了一份外卖单，送达的地点在大学城后面的小吃一条街，可店名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外卖小哥怀疑这是一家新店，毕竟他每天穿梭在大学城，对这里各式各样的饭店小吃店如数家珍，没道理不记得。

　　这店的名字叫“阿旦煎饼”，不知是因为“旦”字还是“煎饼”两字，外卖小哥忽然又想到了消失已久的煎饼小哥。
　　一百二十二天。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煎饼小哥已经消失了整整一百二十二天。

　　外卖小哥最近失眠不太好，有些精神恍惚，在路上的时候一个不留神车翻了摔了一跤。那家煎饼店的人订的是番茄牛肉面，洒了点汤汁出来，外卖小哥叹了口气：有的顾客
　　比较挑剔，外卖洒一点出来就给差评，看来这个月又得扣工资了。

　　车坏了，发动不了，外卖小哥只得用走的，死赶活赶才终于在限定时间之内赶到煎饼店。
　　他叫了声“外卖到了”，然后隔了好几秒，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抬起头，外卖小哥忽然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呢？”
　　面前站着的那人，正是煎饼小哥！

　　煎饼小哥笑了笑，说：“之前城|管把我的摊子给撂了，我一气一急，干脆租了个店面。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总好过在外面担惊受怕吧。”
　　外卖小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煎饼小哥当老板了，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做店员，他再也不是那个和外卖小哥一起在风里雨里，严寒酷暑中讨生活的煎饼小哥了。
　　外卖小哥觉得自己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可他心里却堵得慌。

　　煎饼小哥注意到了他破了的膝盖，问：“你腿怎么了？”
　　外卖小哥一愣，低头看了看，把脚往后一缩，神情有些局促：“不小心摔了一跤。”
　　煎饼小哥弯腰低头望了眼：“好像破皮了，还在流血，我给你贴个创可贴。”
　　“没事没事，一点点小伤。我还有单子呢，先走了啊，祝你生意兴隆。”

　　外卖小哥跑得飞快，煎饼小哥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他想，外卖小哥的腿应该真的没事吧。

　　外卖小哥送的番茄牛肉面洒了小一半汤汁出来，面已经烂得糊成一坨了，番茄很多，牛肉却很少，煎饼小哥一边吃一边在手机上留评，他给外卖小哥点了五颗星，再发了一条一百字的长评来夸外卖小哥。

　　外卖小哥收到评价的时候，愣了许久。
　　他把那几行字反复的读了好多遍，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根据外卖单上留的号码，给煎饼小哥发了条短信。

　　【谢谢您的骑手好评。】

　　外卖小哥用的称呼是“您”，生疏而客套。煎饼小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

　　听到电话那头外卖小哥带着惊恐的声音，煎饼小哥忽然觉得心情变好了许多。他和外卖小哥说，找个时间，请他吃煎饼。
　　外卖小哥又推说忙，想拒绝。
　　煎饼小哥不依，说这是让他帮忙尝味道。
　　外卖小哥说，你找别人呗。

　　“只有你吃了我三年煎饼。我上哪找别人呢？”

　　煎饼小哥的语气带着丝愠怒，外卖小哥听着，忽然低头无声地笑了笑。
　　“行，不过要等我下班，可晚了。”
　　煎饼小哥说：“我又不是不知道。”

　　那天外卖小哥提前下班了，九点半，到煎饼店的时候店里已经挂牌打烊了。
　　煎饼小哥一个人坐在桌子前低头拿着计算机和纸笔算账，外卖小哥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你算得清吗？”
　　煎饼小哥“嗯？”了声，抬头看着他。

　　外卖小哥不语，然后煎饼小哥忽然明白了。
　　他说：“我那是故意写错，为了抓人眼球。我可是念过高中的，还考了个一本呢。”
　　“没去读？”
　　“家里穷，我得供我妹和我弟上学，他们成绩好，以后可以考清华北大呐。”

　　煎饼小哥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骄傲，外卖小哥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那你比我强，我是不爱读书，人又笨，高中都没考上，差点被我爸打死。”

　　煎饼小哥听完咯咯直笑，外卖小哥看着他笑便也笑。

　　可外卖小哥隐约知道，他可能一辈子在这里送外卖，煎饼小哥却不会一辈子守着这巴掌大的店面做煎饼。

　　从那天起，煎饼小哥经常和外卖小哥一起在下班后喝酒吃宵夜，然而，外卖小哥再也没有把顾客不要的饮料给过煎饼小哥，而煎饼小哥却依旧每次给外卖小哥的煎饼里加两个蛋。
　　煎饼改良了一次又一次，多了很多品种，可渐渐的，已经没有一种是外卖小哥开始时吃到的味道。
　　那种他最喜欢的味道。

　　煎饼店的生意越来越好，煎饼小哥常常忙得脚不着地，打烊后也没有多少力气再和外卖小哥喝酒吐槽，而外卖小哥也很识相的不再提一起吃宵夜的事，甚至在煎饼小哥主动提及的时候，也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
　　煎饼小哥敏|感的察觉到和外卖小哥正在慢慢疏远，这种感觉让他开始恐惧。

　　一天中午，煎饼小哥又和往常一样点了一份番茄牛肉面。外卖小哥送到后转身离开，煎饼小哥叫住了他。
　　“我有话和你说。”
　　外卖小哥表情一僵，干笑：“我……还忙着呢，下面一单快来不及了……”
　　“我说了有话要说！”
　　“那晚点电话联系……”

　　煎饼小哥冷下了脸：“你不听我说完走出去的话，我就给你差评。”
　　外卖小哥：“……”

　　他的表情有些无措，煎饼小哥看在眼里，语气软了些：“你来不及送被扣钱的话，我补给你啊。”
　　外卖小哥一愣，扬起嘴角：“你现在有钱了。”

　　煎饼小哥没有意识到他说这话的语气，咳嗽了声，接着说：“我是想让你到我店里来帮忙。现在越来越忙了，我人手不够……”
　　外卖小哥冷笑一声：“你付的起我的工资吗？”

　　煎饼小哥疑惑地看着他。

　　“我送外卖，虽然辛苦，但每个月收入能过万。你这里的店员月薪，撑死三千吧？”
　　煎饼小哥的神情有点尴尬：“你不要误会，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的眼神炽热而真诚，外卖小哥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低声道：“我知道。”

　　他知道，煎饼小哥从来都是善良而带着好意的；是他自己无能、敏|感又脆弱。
　　他们之前能从陌生人变为朋友是因为同处在外人眼中的“底层”，即使月入过万，依然做着部分人“瞧不起”的工作。

　　可现在不一样了。煎饼小哥是老板，而他只是个送外卖的。
　　他送外卖好几年了，受过不少餐厅老板和顾客的白眼和嘲讽，在他内心深处，总是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自己和现在的煎饼小哥依然是朋友的这个事实。

　　他自尊心特别强，尤其是面对和自己走得近的人。

　　外卖小哥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了某种决定：“我之后可能不在大学城送外卖了。”
　　煎饼小哥眼皮一跳，“砰”地拍了拍桌子：“为什么？”
　　“领导说的。”
　　煎饼小哥沉默了一会，抬眸看着他：“那我们以后……见不到了？”
　　“可能见不到了吧。”

　　三天后，外卖小哥正式调离大学城片区，到了另一个大学城，以前在南，现在在北。
　　煎饼小哥和外卖小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这座城市很大，也许他们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面了。

　　外卖小哥临走前把煎饼小哥以前那块写了错别字的木板送还给了他，上面的那个“蛋”字是外卖小哥写的。
　　他虽然念不好书，字却很不错。

　　煎饼小哥把那块木板放在自己的店门前，说实话，有点丑，也很碍事，店员和他建议过拿走，煎饼小哥想了又想，还是没答应。

　　大学城里很快来了新的骑手负责这一片，那个大叔左手只有四个手指，年纪也不小了，干瘦干瘦的，他送餐的速度没有外卖小哥快，骑手评分也很低，煎饼小哥点过几次番茄牛肉面，都撒了一半。

　　大叔很慌张，煎饼小哥却总安慰他没关系，依旧给他写一百字的长评。
　　大叔说他心眼好，和煎饼小哥说自己老家的闺女，说自己拼了命赚钱，煎饼小哥只是听着，却没有说一点自己的事。

　　他已经不想再找一个新的朋友了。
　　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外卖小哥一样的人了。

　　有一天煎饼小哥在看新闻，忽然看到了一段罢工外卖员的采访，里面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外卖小哥。
　　这些外卖员控诉公司让他们超时工作不给加班费，人身安全也没有保障，各种福利补贴严重不达标。

　　外卖小哥的那段采访比别人长很多，原因很简单，他前段时间因为赶着送一单外面被车撞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了，公司一分钱都没付，连工伤都不能报。
　　外卖小哥对着镜头有些紧张羞涩，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隔了这么多天，煎饼小哥终于又给外卖小哥打电话了。
　　不出他所料，外卖小哥果然没接。煎饼小哥想了会，问店里的店员借了手机重新打了电话，隔了几秒，电话那头响起外卖小哥的声音。

　　煎饼小哥有些无语，问外卖小哥：“你几岁啊？这么幼稚。”
　　“二十二。”外卖小哥没好气地说，“我要挂了，忙着呢。”
　　“滚你丫的蛋。我在新闻里看见你了，还躺在病床上吧。”

　　外卖小哥没话说了：“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来看看你。”煎饼小哥顿了顿，说，“我们和好吧。”

　　其实仔细想来，他们之前也没有吵架。
　　煎饼小哥只是想表个决心。
　　他再也不想和外卖小哥闹不愉快了。
　　外卖小哥现在呆的大学城很好，代替外卖小哥的大叔人也很好，可煎饼小哥还是想让外卖小哥回来。

　　外卖小哥问：“你还会做以前那种煎饼吗？一张面皮两个蛋，一把葱花，再刷一层酱。最简单的那种。”

　　煎饼小哥笑了：“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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