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路]中元夜[边城浪子]

　　七月十五，有风无月。
　　院子里没有风，风在叶开耳边。
　　他脚尖在檐上轻轻一点，人已破开夜空，箭一般掠过三重屋脊。中元夜色如墨，西城家家焚纸掌灯，唯独这栋九进大院漆黑一片，寂静得如同生满荒草的坟冢，没有一丝活气。
　　屋顶上的叶开不禁打了个激灵。
　　十五中元，鬼门大开，这种日子来这种地方，他一定是有毛病，而且一定病得不轻。
　　鬼虽没什么可怕的，人若是装神弄鬼起来，却比鬼还要可怕。
　　叶开六岁时，就已听过了至少十六七个鬼故事，这些贩夫乞丐那听来的故事稀奇古怪，叶开将它们糅在一起，再讲给镖局大院里的其他小孩子听。七八岁的小孩，正是讨狗嫌的年纪，他们欺负比自己瘦小的叶开时胆大包天，却又偏偏总会被他漫天胡扯的鬼故事吓得嚎啕大哭。
　　可到了第二天晚饭后，他们又会忍不住来找叶开。一群孩子苍白着脸挤作一团，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听他讲下去。
　　叶开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一个七岁小孩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别人只不过用了一张纸笺，就能让他忍不住在中元之夜跑到人家屋顶上喝风。而他现在甚至连写那张纸笺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纸笺是清晨从墙外“飞”进来的，上面只不过写了两行字：“十五亥时，西城魏家大院，有请故人一叙。”
　　叶开隐隐发现自己也许又遇上了什么麻烦。他本已打定主意绝不上当，而且晚上还喝了几角酒，客栈的大床柔软舒适，他拥着被子，准备好好睡一觉。谁知二更未过，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在魏家大院的屋顶上了。
　　远处火光一闪，叶开已飞燕般投入漆黑的院子。
　　夜晚的老槐低垂着叶子，枝桠间影影绰绰，墨色欲滴，墙根的草虫鸣声也渐渐低下去，苍穹之下，院落之中，好像只剩了叶开一个活人。
　　一个铜盆里卧着半盆余烬，几片尚未燃尽的纸钱将灭未灭。
　　是谁在这里燃的纸钱？他是不是就是约叶开见面的人？这个人究竟会是谁？
　　叶开想不通。
　　想不通的时候，他索性就干脆就不去想。若是人人都能像叶开这样看得开，烦恼一定会少很多很多。
　　叶开正觉奇怪，偏偏这时旁边的门开着一条缝，好像在邀请他进去。门缝里黝黑一片，也不知是不是藏了什么择人而噬的鬼怪。
　　叶开就推开门，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屋里既没有陷阱，也没有灯光，只有种很奇怪的香气，
　　这味道是从香案上燃着的香里发出来的。叶开凝视着这一星火光，在这股香气中怔怔站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带了火折子。
　　他从衣襟里摸出火折子，正要吹亮，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七月半活见鬼，怎么又是你，叶开？”
　　这个声音有些冷冰冰的，虽然没有多好听，也绝不算难听。在这个人说话之前，叶开甚至完全没有发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除了极少数特别训练过的人，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完全隐藏自己的气息。
　　而且这还是个男人的声音。
　　叶开这一生见过很多男人，也听过很多种声音，有苍老的有年轻的，有刺耳的有动人的，本来不该大惊小怪，可他一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像被定住了魂魄，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的心却在狂跳。
　　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一种混合着惊喜、痛苦和安慰的表情。以前没有人见到过，以后很可能也绝不会再有。
　　他深深吸了口气，过了很久，才苦笑着低声道：“就算我本来不是鬼，怕是也要被你吓成鬼了，路小佳。”
　　路小佳！屋子里另一个人竟然是路小佳？
　　这个人冷哼一声，道：“没想到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而且怕的人还是我。”
　　叶开没有燃灯，而是找了张椅子，在路小佳旁边坐下来，道：“路大剑客手快嘴稳，天底下有谁不怕？”
　　路小佳的声音里充满讥诮：“名满江湖的叶开，居然会怕一个几乎死在别人的剑下的天下第一快剑，你说好笑不好笑？”
　　叶开的目光黯了黯，叹了口气道：“丁家庄……那件事之后，江湖上完全打听不到你的消息。这一年来，我和丁家一直在找你，可现在你真的来了，我却又有些不敢见你了。”
　　路小佳道：“我已经听我师父说过，你不知怎么找到了他的住处，在周围晃了三四天，翻了十一次墙，穿过五次窗，只想看看我在不在那屋子里。”
　　叶开笑起来，纠正道：“我一共待了五天，只穿了四次窗。第四次窗户被你师父的剑气震破，所以最后一次已没有窗户了。原来装窗户的地方只有一个大洞。”
　　路小佳喃喃道：“我师父不讨厌你。”他的声音更低，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我也不怎么讨厌你。”
　　叶开也不知听没听见，苦笑道：“荆无命老前辈虽然看我不顺眼，却也只是不让我进门而已。他老人家若是认真出手，我未必一定能全身而退。”
　　路小佳沉默了片刻，道：“那后来呢？”
　　叶开仰在椅子里，睁大眼睛看着房梁：“后来我就走了。”
　　“走了？”
　　叶开慢慢道：“因为我忽然想通了。你若是愿意见我，又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既然不愿让人知道你的消息，我又何必一定要刨根问底？”
　　“而且我最害怕的不是不想见，而是已不能见。”——这句话叶开并没有说出来。他还记得丁灵中没入路小佳肋下那一刀，也忘不了梧桐树下路小佳凄凉奇特的微笑。生离总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死别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这半生经历过的别离已经太多，他不愿意再去想。
　　路小佳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跟你母亲还有傅红雪生活在一起？”
　　叶开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不回丁家，跟你的亲生父亲和兄弟姐妹团聚？”
　　路小佳沉默地拨弄桌上果盘里的干果，没有说话。
　　他本来就没有想要叶开回答。有些人天生就是无家的浪子，像片从枝头凋落的秋叶，只要风未停息，落叶就永远不会停止飘零。他们也许渴望过家的温暖，却偏偏又无法享受这样的宁静和幸福——叶子落了就是落了；更漏中的水不会逆流，落下的叶子也永远不可能再长回树上。
　　路小佳是这种人，叶开也是这种人。
　　他们根本就用不着回答。
　　叶开看着黑暗中路小佳的方向，道：“所以我也没有再点灯。”
　　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已如相见。既然路小佳还活着，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叶开一向很容易满足。
　　他的声音已变得轻松起来，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路小佳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样拒人千里：“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为什么要留信约我来？你若是害羞不好意思见我，我可以出五千两银子，求你屈尊点个灯。”
　　叶开居然真从怀里摸出张皱皱巴巴的银票，放在他和路小佳中间的方桌上。他明知道路小佳现在瞧不见，却还是一脸笑容，道：“这是你求我去洗澡的五千两，我一直没有动，也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天。”
　　他很想看看路小佳现在脸上的表情，可是偏偏又瞧不见。
　　路小佳本来不知道在窸窸窣窣剥桌上的核桃还是桂圆，这下也怔住：“不是你约我来的？”
　　叶开也怔住：“我收到一封信，信上说今夜故人有约，我才会在这鬼日子跑来来这种鬼地方。”
　　叶开还没说完，路小佳已经道：“——十五亥时，西城魏家大院，有请故人一叙。”
　　他说的竟跟叶开的信上一字不差。叶开的笑容慢慢敛去，他沉下目光，道：“你也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路小佳点点头。
　　叶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指间攀上来，香案上的火星明灭不定，这间屋子充满了种说不出的诡秘与杀气，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暗中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从未给路小佳写过只言片语，在今天之前，他甚至连路小佳的半丝消息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在中元约他见面？
　　是谁写的那封信？他又什么费尽周折要让叶开和路小佳在这地方见面？
　　“喀嚓”一声轻响，路小佳捏碎桂圆壳，随手抛进嘴里，淡淡道：“我虽然猜不出是谁，却敢跟你打赌，这个人绝不会是什么施粥舍饭的大善人。说不定他只想今夜拖住你，也说不定……也许现在就有把刀在你身后，准备随时刺进你的后心。”
　　路小佳说得实在太像回事，叶开都不禁感觉背上一阵尖锐刺骨的寒意，仿佛真有柄利刃在对着他。
　　叶开点点头，道：“嗯。”
　　他嘴上答应着，却好像聋了一样，一动也没动。
　　路小佳奇道：“你不走？”
　　“我不走，”叶开手一翻，三寸七分长的飞刀已在手，“刀在。”
　　路小佳的瞳孔猛地放大，连呼吸也已屏住。他根本看不见薄而锋利的刀锋，却已经感觉到了那柄刀的存在。就在叶开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他的整个人仿佛已与刀融为了一体。
　　没有人会怀疑叶开掌中有刀。
　　路小佳的脸上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他凝视着叶开，好像已经预见到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摇摇头，黯然道：“你不该来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左手中的火折子同时燃起，照亮了他的脸庞。他的眼睛亮得出奇，笑容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萧索阑珊。
　　火光照亮了叶开的脸，也照亮了叶开背后的人影。有条漆黑得要化入在黑暗中的影子，手中握了柄剑，极缓极慢、悄无声息地刺了出来；而等这一剑刺出来的时候，又忽而快如俯冲的鹰隼，飞虹一样直刺叶开后背。
　　坐在椅子里的叶开一下子不见了。
　　火折子几乎同时熄灭，电光石火间，忽有刀光一闪。
　　漆黑的夜幕重新落下，飞刀也已没入咽喉。短剑“叮”地脱手，杀手的喉咙里发出蛇一样的“咝咝”声，他挣扎着想用椅子支撑起来，却又翻倒在地。
　　叶开轻飘飘落到地上，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听见有人艰难地爬向不远的门口，用全身所有的尽力气抓住门扇，却只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杀手的呼吸已停顿。
　　叶开走过去，俯身拔出了杀手喉咙上的飞刀，蒙面的黑巾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叶开低头凝视着这柄飞刀，不知何时外面风已起了，秋风吹散乌云，一线月光照在雪亮的刀锋上。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二更刚过，子时已到。
　　叶开望着门缝中的圆月，喃喃道：“小路……我要走了，等你愿意见我时，我们可以再坐下来喝杯酒。
　　他不等路小佳回答，就猛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
　　“一炷返魂香，青烟通彼方；死者复来生，痴人情断肠……我以为它早已失传了。”叶开脚步顿了顿。地上的人大睁着眼睛，好像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失手。
　　“我身上流着一半魔教的血，你们实在不该把它用到我身上的。”
　　秋天的风从大开的门穿进屋子，香炉中一截银灰色的香灰随风散去。旁边干干净净的桌上，一张旧银票被风吹起，落到空荡荡的椅子里。
　　七月十六，风高月明。
　　叶开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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