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大清晚期，内忧外敌，整个王朝从根部开始腐烂，官贼勾结，腐朽的封建制度禁锢了百姓思想，但闭关锁国的大门也被海外巨大的浪潮推开了一丝缝隙。席席清凉伴着咸湿味道的海风从缝隙间吹了进来，抚向当时躁动不安的百姓们，有些脑袋灵光的人顺风掌舵，商业官营垄断市场水涨船高，富商大贾的生活如日中天，社会贫富差距有如云泥之别，富的流油，贫的流血。

　　小烟正是属于后面那一种情况。

　　城里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都是为了生计而奔波的可怜人，那些富商大贾是不需要在街上宣传贩卖自己的东西的，他们只需要坐在家中动动手指头，翻开小册子勾勾画画，钱财变会像流水似的从外面涌进来。

　　小烟住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她的爹娘是杀鱼的。每天天刚擦黑，爹娘就忙着开工了，爹爹从城中拖回来满满一车活蹦乱跳的鱼，娘亲在自家门口支起一个案板，因为家里空间狭小/逼仄，爹娘的工作地点就固定在门口，娘亲操起一把生锈了的铁刀，手起刀落剁下一条鱼的头颅，然后把鱼头扔进地上的草筐里，再把鱼身传给身后的爹爹，爹爹的指甲很长，所以根本不用刀具就能轻而易举的刮开鱼鳞剖开鱼腹，将鱼腹内弯弯绕绕的肠子全部掏出，握成一团扔进脏脏的袋子里，剩下的鱼就算是处理好的成品了，这便是小烟父母的工作。

　　小巷子里到处弥漫着生物内脏腐烂后的腥臭味，没有人责怪他们制造出这种令人窒息的味道，因为在这里，大家都是为了生活而奔走的穷苦人，是被这个笨重的社会压在最底层的人。

　　小烟小的时候喜欢蹲在一旁看爹娘杀鱼，她眼睁睁的看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砰”的一声被剁成两半，但身体还在挣扎，甚至当被掏空了肚子后，它的尾巴还在微微抖动着。真是有趣！小烟这样想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聊的时间太多了，小烟学会了唱戏，就只会一首，是邻居翠翠姐教的，《游园惊梦》。有一天小烟蹲在自家门口扣着地上的鱼鳞，嘴里不断哼哼着曲调。翠翠姐倚在对面门框上，她媚眼如丝的吐了口烟圈，然后亲切地对小烟说道，女孩子不能这样蹲着，要注意仪表形态。什么是仪表形态？小烟不懂，但小烟还是听话地站直了身子。

　　“嗯！不错，”翠翠姐上下打量着小烟说道：“想跟姐去挣钱么？”

　　挣钱？这下小烟懂了，爹娘每天剁鱼头掏鱼肚却不能喝上一口鱼汤就是为了挣钱；隔壁的王老汉瘸着一条腿还推着粪车来回赶也是为了挣钱；可他们都没有翠翠姐厉害。在小烟的心中翠翠姐就像是女神般的存在，她每天穿着鲜艳的衣服，不像自己满是鱼腥味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大褂：她每天梳着整整齐齐的卷发上带着光彩夺目的发夹，不像自己终日油腻乱糟糟如稻草般的黄发。

　　翠翠姐一定很有钱吧？小烟想，如果自己也能像翠翠姐那样有钱的话，爹娘就不用整日杀鱼了，他们的手也不用终日伤痕累累了。我可以像翠翠姐给她弟弟小柱子钱那样，大把大把的给我爹娘钱，那样爹爹总是往下耷拉的嘴巴应该会咧到耳朵根吧。

　　想到这，小烟好像看到了爹爹咧嘴的场景，自己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她搓搓手，仰起头对着高了自己半头的翠翠姐说道：“好，我跟着你去挣钱！”

　　小烟是在一个午后走的，她没敢告诉爹娘，只是留下一张写的歪歪斜斜的字条，“爹，娘，女儿挣大钱去了。”她洗干净家里装鱼内脏的破袋子，收拾了几件衣服，便踏着夕阳向着码头进发了。临行前她通知了小柱子，自己儿时最好的朋友。

　　城市中心的繁华让小烟目瞪口呆，她被翠翠姐送到一家花楼，花楼的老嬷嬷用嫌弃的眼神看了小烟一眼后，就把她打发到后厨当帮工了。没有鲜艳的衣服，没有夺目的发饰，甚至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要天天挨打。

　　小烟后悔了，她想回家，可是翠翠姐不见了，小烟现在举目无亲，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爹娘会不会担心我，今天娘亲有没有剁鱼伤到手，爹爹的旱烟圈有没有人去给他点，小烟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些事。当太阳下山的时候，小烟好像听见了爹娘杀鱼时刀剁在案板上“咚咚咚”的声音；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小烟好像听见了隔壁王老头的吆喝声。

　　后来过了很久，小烟的个子长高了，胸脯也变得鼓鼓的。花楼里的老嬷嬷把小烟从后厨里拽了出来，丢到水池里洗干净后，给她换上了绸缎做的衣服，带上一头叮当作响的花坠。小烟像做梦一样虔诚地走到进口的波斯镜前，镜子里的女孩身材玲珑有致，面色艳若桃花。

　　自此以后，小烟艺名柳烟，成为了花楼的头牌。小烟会唱戏，只会唱一曲，就是《游园惊梦》，但这并不影响她在花楼里的地位。每次小烟出台必是前呼后应，众星捧月般的吹捧把小烟抛上了云端，她往下看去，满目金玉琼瑶，扑鼻的是花香粉黛，哪还有那个遥远小巷子里的半点记忆。

　　游伐在富家公子们的追求中，小烟消耗着她的青春，有不少人一掷千金要赎她出来，可都被拒绝了。小烟迷失在这种饱暖思/淫/欲/的富贵生活中，她不再记得爹爹手中的旱烟，不再记得娘亲手上的累累伤痕，但她总是梦见，在一个午后的巷口，阳光倾洒在一个小小的身影上。

　　“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写信回来。”

　　“等我赚了大钱就请你去吃糖人！”

　　“好！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这是小烟离开巷子那天，在家乡最后见到的人，在家乡最后说的话。

　　转眼三年即逝，花楼里又进来许多漂亮姑娘，一个个聪明伶俐，能歌善舞，讨人欢心，把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嬷嬷高兴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小烟上次见到她这个样子还是在自己初夜卖出去的那晚，老嬷嬷边数着钱边摸着小烟的脸，“好好干，以后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看来自己已经不能再吃香喝辣了，多年的摸爬滚打让小烟懂得了这行的规矩，新人即来，旧人抹泪。小烟不想抹泪，她开始暗暗筹划起来，最近有个富商对自己很好，花钱大手笔，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却发现富商家中还有一个正妻，街坊间都传她凶悍无比，所以富商才常来花楼寻欢问柳。

　　“我并无意名分，只求能与公子长相厮守，”小烟衣衫半露，楚楚动人地说道。

　　“我…”富商面色为难，若不是家中老婆太过凶悍，自己早就纳了七八房小妾了，还用在这里偷偷摸摸。

　　“只愿君心似我心，”小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些酸词，从男人恶狼般的眼神中，她对自己的美貌还是很自信的。

　　“……”富商还是有所忌惮，什么叫做有色心没色胆，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小烟在心里轻啐一口，又柔柔地说道：“我可是怀了你的骨肉，上天为证，这两个月我可都是你的人。”

　　软若无骨的身体一歪，就瘫在了富商的身上，小烟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

　　“好吧…我带你回去，不过你要守规矩，不然以后出来什么事，我可是帮不了你。”富商心一横，决定带小烟回家，万一能通过老婆那一关，自己以后的生活质量就可以大大的提高了。

　　当天，富商就干脆利落地交了赎金，带着小烟进了家门。

　　那晚，富商家的整个府院鸡飞狗跳，街坊四邻都能听见一个女人在凄厉的哭号。不是小烟。

　　第二天，富商的妻子缓过劲来，提着皮鞭来到小烟住的偏房里叫嚣起来，“小狐狸精，别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有我在这你还翻不了天，好好养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吧，这段时间就先让你快活一阵子。”

　　小烟不以为然，当初在花楼里，叫自己狐狸精的人多了去了，小烟都不知道这是褒义还是贬义。反正自己肚子里有男主人的骨肉，还怕你能亏待我不成，到时候孩子生下来了，母凭子贵，你自然就奈何不了我了。小烟想着想着竟然情不自禁开心的咧嘴笑开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温柔地说道：“宝宝，你要争气哦！”

　　十月很快就过去了，这段时间内，小烟独自住在后院的偏房中，那个正妻果真没有再来为难小烟，那个富商也是，自从小烟进了家门，再也没有见过富商，他大概是又再花楼里找到新欢了吧。不过不要紧，只要我有吃有喝就行，再不济，还有一个小宝贝嘛！小烟心满意足的摸摸已经圆鼓鼓的肚子。

　　新年这天，小烟临盆了，整个府院喜气洋洋，毕竟是男主人的孩子呀。小烟用尽全力的吼出最后一声，筋疲力尽的垂下了头，嘹亮的啼哭声驱散了寒冬的肃杀之气，新生命降临了。

　　小烟一眼都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她晕过去之前恍惚间听见喜婆在说，“是个男孩！是个大胖小子！”

　　“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小烟醒了，她下半身疼的根本无法移动，四周一片黑暗，“有人吗？点灯！”

　　没有人回答，黑暗中的回音让小烟狠狠打了个冷颤，她突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的木床上，上面铺的是干枯的稻草，没有被褥，只有几件薄薄的粗布盖在自己身上。

　　“啊！”小烟开始尖叫，她疯狂的拍打着木板，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她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勒，动弹不得，是铁圈链，有人用铁链子像锁狗一样把自己锁起来了。

　　小烟破口大骂起来，用的是最粗俗的语句，用尽她必生所学到的所有脏话。但依旧没有人回应。

　　渐渐地，小烟累了，这里没有水喝，没有饭吃，她还刚刚生完孩子，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和人做抗衡了，因为她的孩子没了，小烟哭声呜哑，“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的儿子……”

　　突然，上方传来一束刺眼的亮光，像是黑夜的天空被揭开了一方盖子。有人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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