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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片漆黑。
大哥的背影在眼前晃动，年幼的杨戬拼命追逐，无论怎么跑，都只能看着他渐渐远去。
“大哥，等我！”杨戬气喘吁吁。
忽然身后有人冷笑，杨戬回过头，大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满身血污。
“我不会再等你。”大哥指着他，满面愤恨，“若不是为了等你，我和爹早已逃出生天。若不是为了等你，母亲更不会不知所踪，我们一家人至今还团团圆圆。杨戬，你是我们杨家灭门的祸根，你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你是该死的天煞孤星。”
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杨戬手足无措，哭着请求大哥的原谅，才拉住他的手，大哥的面容却猝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竖着的眼睛，黑暗中慢慢滴出殷红的鲜血。
大哥说的对。杨戬是天地间不应存在的异数，这异数克死至亲，还要连累灵珠子和师父，双双为他殒命。
“封神榜是什么东西？”
“灭门的祸根！”
“天煞孤星。”
“是时候了，你该走了。”
无数人的无数声音交错重叠在一起，混成令人眩晕的回响，回忆像是一座阴森的高山，冷冷的俯视着他。
杨戬骤然惊醒，冷汗淋漓，望向无边的暗夜——那里空无一人，隐隐泛红的天际，好似魔头无处不在的注视。
身体如坠了铅块一般沉重，手脚却全然无法挪动。
杨戬大惊，起初还以为是噩梦的幻觉，奋起用力，却只换来手腕处钻心的疼痛，抬头看时，却见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绑住，固定在了船舷之上。
船？
水波轻荡，船身在暗红色的河流之中摇摆，船头的绳子还系在岸边木桩上，显然绑他的人还未来到。
可恶！杨戬愤而挣扎，真气在丹田处凝聚，流向四肢百骸，谁知术法运转的越快，痛楚便越清晰，如有万只小兽在体内胡乱的啃噬，额间神目有若针扎，五内俱沸，大汗淋漓，几乎就要重新昏厥过去。
不远处有人说话，似乎是白珞的声音。
“杨戬的事我会处理，你们先回去收拾行装，一会儿我回来，咱们一道走。”
她要去哪儿？
杨戬望向河岸，那里亮如白昼，一栋栋茅屋上烟炎冲天而起，昔日静谧的小村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其间人影憧憧，却完全听不到呼救声。
白珞竟让人把村子都烧了！
看来他们是打算离此远遁，逃避姜尚的追捕，那么作为眼中钉的杨戬，是不是也要被一起“处理”掉？
杨戬想想自己的处境，眼下功力全失，半点反抗能力皆无，若白珞就此一刀砍下，再解开绳索让尸体顺流飘走，倒也是个干净的办法。
但她完全可以直接下毒，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
“你醒了？”
白珞不知何时过来，手中火把熊熊燃烧，温暖的晕影随着烛火来回跳荡，诡异而动人。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杨戬沙哑着嗓子开口。
那火把让他心神不定，也许白珞已经在船上泼洒了火油，只需将火把扔下来，杨戬就会和整条船一起化为灰烬。
但白珞没有回答。暮春的夜很冷，而她居然赤足下了水，走到船头，将火把慢慢靠近了杨戬。
来了。
杨戬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时刻。他没能完成太乙真人的嘱托，留下了魂魄残缺不全的灵珠子，更无颜去见死于刀剑之下的父亲和兄长。
烈火烹油的灸热却迟迟没有来到。船身一松，水声泠泠，小船挣脱了绳索的束缚，竟向着河心漂流而去。
白珞烧断了绳结。
她半个身子没在缓缓流淌的红河中，扶着船帮，深一脚浅一脚的淌水，像是为杨戬送行。
“王婶说，红河出了桃渚谷，便会汇入渭河，而西岐正在渭河之滨。再过两个时辰，酒里的醉仙草效力便会衰退，你自可以挣开绳索，安全上岸。”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杨戬冷笑，“就这样放我走，你不怕我贼心不改？”
白珞停住脚步，她的眼中有泪，有痛，也有说不尽的悔恨：“本来有些村民说，要将你撕碎了喂给雷兽。但我想，无论如何你总是救过我们的，我们全村都欠你一个救命之恩。若我们大难得脱，我必去寻你，让你杀了我为灵珠子报仇。只是这一次，我一定得先将族人送到远离尘世的地方，不能让西岐的人找到他们。”
杨戬叹息：“你也许是不信的——但我应承过柏前辈，不会杀你。”
白珞的眼眸一亮，随即黯淡下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爷爷死了，我们在桃渚谷也住不下去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当初我救了你……或者连那时你受的伤，都是为了骗我上当而假扮出来的吧？”
杨戬无法反驳。
白珞见他沉默，自失的一笑：“我也说错了——你没有骗我，你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假话，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所以才会一步步深陷其中，到了最后，竟然还想着和你一同去唐王山……其实你根本不会带我去的，对不对？”
她还要再说什么，忽然觉得足底一阵刺痛，想来是被石块划伤，已然流出血来。
“就到这里吧。”白珞松开手，“若日后相见，望你手起刀落，不要让我太过痛苦。”
“等等！”杨戬忽然撑起身子，“唐王山的事，我……”
忽然船身巨震，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红河在这一刹那变了脸，浪起滔天，风云失色，像是小孩子手中端着的一盆水，随时都可能翻转泼洒！
小船在这风浪中飘摇不定，如翻滚的百里云涛，无情的拍打着船身，杨戬只觉自己不停的被抛弃，又跌下去，像是砸在坚硬的石头上面，剧痛不已。
他猝然想起柏鉴的话——这红河是混天绫所化，它一旦感知白珞的存在，必将怒而将她反噬！
所以白珞在哪儿？
杨戬望向河面，那女孩果然不见了踪影，高如层楼的惊涛骇浪中，隐约可见一点白影，如弱水鸿毛，浮沉不定。
糟了！
杨戬急忙运功，真气游走周身大穴，激荡气海之内，然而终究是迷药的效力未脱，法力所到之处犹如钝刀割肉，痛不欲生。
他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情急之下，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煞气自泥丸宫处升起，劈开层层阻碍，霎时间额间金色的玄光浮现，激射而出，利刃般将手上的绳索劈开，连腕间皮肉都划伤了几分。
他甫一得脱便纵身入水，河底浊浪翻涌，细沙碎石比比皆是，几乎木不能视物。忽然某处紫光一闪，杨戬瞥见，忙朝那边游去。
那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白珞被旋涡牢牢困在中心，四下撕扯，正如当日绞杀九婴一般，奋力扭转着白珞的身体。白珞周身微有光芒，似乎是在用自己残存的法力与之相抗，但完全抵不住红河的波浪，已经渐次失去了力气。
“放弃吧。”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呢喃，清脆干净，像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孩子，“你顺从了我，我便送你去见你的爷爷。”
去见爷爷么？
白珞无声的透了口气，手脚停止了摆动，像一片从树尖飘落的花瓣，甘心情愿的落入溪流，随着它渐行渐远。
可偏偏有人不肯遂她的愿。
朦胧中，一只大手将白珞揽住，握得她肩膀生疼，那人奋力游动，拖拽着白珞浮出水面，才一出水，她便剧烈的咳了起来！
杨戬也喘息的很厉害，他拉着白珞的手，强迫她环住自己的脖颈，举目四顾，却只见河水泛滥，根本寻不着堤岸在哪儿。
赤红的浪花拍打在他们身上，激起无数血红的沫子，白珞已经分不清彼此面上到底是水还是鲜血，只能无助的靠在杨戬胸口。
“我……”她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在河里，那样不正好替你报了灵珠子的仇？”
杨戬咬牙，汹涌的河水耗尽了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法力，护身真气荡然无存，方才的小船已经被怒涛击碎，红河像一头狂暴的巨鲸，竖起高高的尾鳍，正朝他们狠狠的拍打过来！
白珞一生中从未这样冷过。
四肢僵硬得不像是自己所有，牙齿不停的打战，头昏脑涨，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升，下沉，再上升，然后被愤怒的河水再一次淹没……白珞觉得，她可能快要死了。
“阿珞！”
杨戬的声音透入她的脑海，刺进耳鼓，压住了一切的思绪。白珞想要回答，但一张嘴，河水便满灌了进来。
她睁不开眼，河水在把她的身体往下拖，但杨戬却在极力把她往上拽，白珞下意识的攀住杨戬，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推开那个人，放他走，让他活！
“阿珞，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放弃，我也不会放弃你。”
这句话真好笑，一个做梦都想杀了她的人，竟然说“不会放弃她”。
可杨戬的手臂从未稍离，他的身子很暖，他的颈间血脉跳动，以令人安心的节奏。白珞将额头贴上去，只觉得那里的弧度像是正为她而设计，严丝合缝，完美无瑕。
倦意就这样席卷而来。
“不能睡！”杨戬在白珞的耳边大吼，“你得不停的动，来，抱住我的脖子，踢腿，你愿意踢我也使得！”
他用力揉搓着白珞的手臂，力气大到白珞喊疼。岸上的火光早已看不见了，天色暗如沉渊，白珞的眼皮沉到抬不起来，真想就这样睡下去，永远都不再醒来。
忽然肩头剧痛，杨戬在那里狠狠的咬了一口，痛到白珞骤然惊醒：“你咬我！姓杨的，我只是下药迷晕了你而已，你竟然咬我！”
杨戬呛咳着大笑：“如何，现在不想睡了吧？”
他的声音也在发颤，但语气格外的斗志昂扬：“如果你就这样昏迷过去，我很难保证你能撑到上岸，要是你还想睡，我就把昨晚没吃到的鱼肉，一口一口都咬回来。”
这样讲话的杨戬像个顽皮的少年，白珞有点困惑，很难将他同平日沉静温和的杨戬联系到一起。她不晓得，杨家二郎在家变之前，就是这般佻脱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白珞冻僵了的嘴唇扯出一丝笑意，她很想真的踢杨戬一脚，但水流却逐渐慢了下来，杨戬拥着她，避开一个又一个浪花，忽然一个大浪从背后咆哮着袭来，将二人的身体卷起，重重抛了下去！
来不及惊呼，白珞的头就被杨戬按在怀里，在空中翻了个身，用脊背承受了所有的冲力。
陆地！
杨戬顾不得疼痛，挣扎着爬起，将半昏迷的白珞拖上了高一些的沙丘，远远避开河水，不停呼唤她的名字。
少女的容颜苍白如雪，一头银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双眸紧闭，半点声息皆无。
无可名状的慌乱瞬间蔓延开来，杨戬急忙查看她身上，却没有发现任何伤口，就在杨戬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卷曲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极微弱的叹了一声。
“我们还活着么？”
白珞的声音哽住，她很想哭，但眼眶刺痛，抽噎着流不出泪来。
下一刻，她被一双健硕的臂弯死死拥住，灼热的唇不由分说的印在眉间，一路沿着鬓边向下，最终落在了她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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