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刀

　　“妖刀姬大人，您醒了。”
　　夜不归宿的针女出现在了屋内，手中捧着一套衣物。
　　我翻身坐起，习惯性地将刀横放在膝头。
　　刀上的妖灵不知所踪，而我自己却成了再离不开这柄刀的妖灵。甚至，仅仅只是触碰不到冰凉的刀身，都会感到焦虑不安。
　　“大人，你看，这是青行灯大人送来的新衣服呢。”
　　针女将手中的衣物抖开。
　　青衣红里，宽大的袖子，灿烂的明黄色绳结，宁静的湖蓝色流苏，袖缘和衣角上点缀着盛开的春樱，真是繁花似锦。
　　“但是……”
　　“哎呀，大人，女孩子嘛，就是应该穿这样好看的衣服呢。”
　　针女转了一圈，贴身的短裙几乎掩不住曼妙的身姿，难怪有不少男人要受她迷惑呢。
　　“哪有女孩子会常年穿着一身重甲呢？您又不是东国的武士。”
　　针女满不在乎地笑着，她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来处，也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她与我结伴旅行，如同当年苇津江边的飘蓬，随风而去，风止则息。
　　“大人，我来给您梳头。”
　　针女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是檀木琢成的梳子，带着一股庄重的香味。
　　“食发鬼说啊，女人的头发最需要好好保养。”
　　“要这样，顺着每一丝每一缕，从头顶到发尖，慢慢儿地梳。”
　　整个屋子都是针女清脆的声音，伴着她针尖似的发尾互相摩擦的细细响动。
　　末了，她在太刀的刀柄上绑了一个大红的绳结。
　　“这样，就更有过年的味道了。”
　　我推开门，青行灯换了一身幽绿的衣衫，怀里抱着一只圆溜溜的灯笼，正伏在栏杆上扑蝴蝶。
　　“嗨，阿刀。”她笑着打招呼，身旁冒出来几个钟灵、破势这样的小妖怪，随即又怕生一样，消失不见。
　　“女孩子就该打扮得漂亮一点嘛！”她发出和针女一般无二的感叹，“论起样貌，我们阿刀也不输旁人的！”
　　“早上好，青行灯大人。”我握着刀柄，不知所措。
　　“噗，真是见外呢。”青行灯掩唇笑起来，媚眼如丝，一只蝴蝶停在她的指尖，轻轻翕动着翅膀，“方才晴明大人传信回来，请你去仁和寺一趟，我与你同去，如何？”
　　“仁和寺？”我一头雾水，那是什么地方？

　　“仁和寺有两百多株八重樱，因为多有皇室在此出家的缘故，这些樱花都被称作御室樱呢。”青行灯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这座恢宏的庙宇。
　　还未到赏花时节，寺中往来的人并不多，何况我们身为妖魅，不想为人所见时，自可隐去身影，自在穿行。
　　“晴明大人等候在紫宸殿。”
　　跨过门槛，面前长无过七丈，宽仅三丈的院子里铺满洁净的白沙，白沙上线条交汇，仿佛流动的河川。在这大片的白沙上，还有假山、幽泉、松柏苔藓一类的点缀，十五块大小不一的光滑石块散落其中。
　　我愣愣望着这奇怪的园子，看不出什么意趣来。
　　随即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幸好换下了那身重甲，否则怎么看，都很破坏这庭院的景色。
　　“这里又叫作‘空庭’。”青行灯挥手，身旁萦绕的青色蝴蝶在白沙上四散飞舞，最后聚集在院角参天的樱花树上。
　　樱花树在妖力的催动下开始生长，嫩绿的叶，娇俏的花苞，迅速地舒展开，然后绽放。
　　很快，满树尽是樱花，从头到脚，粉白一片。

　　“真是一场好景色。”
　　有人从大殿内走了出来，脚步声就在身后，我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别担心，是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青行灯抬眼看向殿内，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还有一个人……或许，你会想见一见的。”
　　“……我想见的人？”我疑惑地抬起头。
　　殿内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虽然鬓发有些花白，面色也带着几分凄惶，但步履稳健，半点不显老态，想必年轻时是一位骁勇的武士。他的腰间挂着一柄闪闪发亮的太刀，刀身上似乎镀有一层黄金，自然，用我们妖魅的眼睛看来，还能看到那刀刃上蕴有神鬼之力。
　　他的身后，走出身着蓝色狩衣的晴明和青色水干的博雅。
　　“寒川家的刀？”那男人看向我手中的长刀。
　　我身子僵硬，如遭雷掣，手中的刀也开始变得炽热。
　　寒川？是被遗落在记忆深处的，我们那一族的名字么？
　　“世代居住在坂东一带下野国寒川郡不知名的那一族，你这柄刀不正是他们家的样式吗？”那人说着，解下腰间较短的金色太刀，平托到身前。
　　晴朗的阳光缱绻于金色的刀刃上，那里装饰着熟悉的波浪形花纹。果然，和手中的妖刀是一样的形制，只不过长短有所不同罢了。
　　“居住在寒川郡的铸刀世家，因祖上偶然锻造出妖刀，自认为难辞其咎，而隐去姓名，世代看守那柄邪念之刀，后来不论是刀还是那一族人，都被人们依据地名称为寒川。”
　　“二十年前，平将门之乱前夕，位于寒川的这一族突遭夜袭，族中三百余人与参与袭击的一百余武士尽数横尸庄中，无一生还。那柄被镇守了整整百年的妖刀，从此不知所踪。”
　　年轻的阴阳师边说边步下台阶，手中携着一个酒瓶，径自走到盛放的樱花树下。
　　“藤太大人的这柄黄金丸，也正是出自寒川之手。你认得它么？”
　　虽然沦为了非人的东西，我也依然听过这柄刀的威名——得池中鬼神所磨砺过的黄金丸，造成的伤口二十年都不会愈合。
　　“黄金丸？原来这就是黄金丸啊……”我喃喃自语，目光在金色的刀上停滞片刻，随即震惊地看向刀的主人，“您是俵藤太大人！”
　　二十年前平定了平将门之乱，使坂东诸国重归平静的藤原秀乡……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对啊，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桀桀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我就是寒川家打造的刀啊，哦哦，你看，这儿还有老朋友呢。”
　　身旁的青行灯投来好奇的目光，“阿刀，你这刀上果真寄居着非人的东西呢。想不到竟藏得这么好，不主动出声的话我都没发现。”
　　“哼哼，我自然很了不得的，我这一次醒来，又喝过两千二百三十四人的血呢！”
　　我看向手中妖刀，刀上的妖灵又回来了，或者说，从来不曾离去过。它一直都在默默地计算着死于刀下的亡魂，而没有了它的日子里，我杀的人同样数不胜数！
　　多么令人痛苦的真相，尽管我一直希望远离杀戮，却依然还是……比世间任何的兵器都可怕。
　　“晴明大人，你说的有事相托就是指这个？这柄刀上果然有着非人的东西。”俵藤太摩拳擦掌，举起黄金丸，“那我要怎么做？直接砍成两段了事？”
　　“我特地来仁和寺打扰藤太大人，可不是为了这个。”晴明坐在樱花树下，悠然自得地斟起酒，“博雅，樱花这么好，酒也这么好，来一段笛子吧？”
　　“我也正有此意。”
　　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仿佛流水一般淌过满院的白沙。
　　“真是好笛子。”青行灯点头，“阿刀，你说是不是？”
　　我木然。
　　“啧啧啧。”十九年过去，刀上的妖灵依然没改掉喋喋不休的老毛病，“哎呀，竟然是阴阳师啊，难道是要消灭掉我吗？做得到的话，就来试试吧。”
　　“每隔百年就会醒来的寒川妖刀，分明会吞噬掉下任刀主的灵魂后陷入沉睡，等待下一个百年再度醒来，这一回怎地与之前不同呢？”那年轻的阴阳师神定气闲地抛出疑问。
　　刀的声音噎了一下，很难想象这不可一世的妖灵也会被一个问题难倒，以致于如此狼狈地应答：“就算是鬼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是讲究信义的。我从来只在新的主人达成所愿之后，才会心满意足地吞噬掉他的魂灵。”
　　它说着咂了咂嘴：“说起来，魂灵的味道，比鲜血更好，一个就足够回味很久呢。”
　　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肩，原来是这样的交换么？
　　“达成所愿？”晴明举起手中的玉杯，阳光折过白玉，在酒浆中轻轻摇曳，杯口粘着几片春樱，“是复仇吧？”
　　“当初授意夜袭寒川的，想要夺走妖刀的，正是暗中挑起坂东之乱，以蛊毒之术把将门变成铁鬼的那个家伙。”
　　“这个人的名字你们或许也听过吧？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二十年前同时在西国叛乱的藤原纯友，在去年七月时，恰才伏诛。”
　　原来是那个人！在那个飘满了血腥气的黑夜里，就是这个人的名字！
　　青行灯听着皱起眉头：“晴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受人之托，来将藤原纯友挑起的事端的一个小尾巴了结掉。”阴阳师的声音云淡风轻，“如约定所说，妖刀吞噬掉刀主的魂灵，或是——在那之前，先被消灭掉……”
　　“喂喂，说的好像你做得到一样！小丫头，别听这个阴阳师胡说。”
　　刀的声音激动了起来，就像当初面对吞噬一切的熔炉时一样——它分明是害怕了。
　　“我见得多了，这些阴阳师没一个好东西。就是这样，把我们捉起来，再消灭掉，或是他们觉得无害的，就告诫一番放掉，或是收为己用。”
　　“小丫头，如果他消灭了我，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一样都是非人的东西，一样都会被消灭掉。”
　　“消灭掉你的话，也未见得是什么难事。”晴明依然托着手中玉杯，纤长的手指比女人还好看几分，“黄金丸造成的伤口二十年不会愈合，不管是人还是鬼怪，都没有区别。二十年的时间将你从刀上割裂出去，早就饿死了吧？”
　　俵藤太举起黄金丸，跃跃欲试。
　　“不过，我想听听刀的主人怎么说。”
　　我霎了霎眼，握着刀柄的手竟然在颤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其实……就算连我也一起消灭掉，也没有关系吧？”
　　早就该如此了，二十年前面对熔炉的时候，原本就该按照父亲大人的吩咐，纵身一跃，了结掉一切。这样，那两千二百三十四个刀下亡魂也不必遭受苦难的命运。
　　只是因为当时心怀没有复仇的不甘，之后就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到最后也没能用手中的太刀亲手诛杀仇人，真是无用之至——所以被一起消灭掉才更好吧？
　　“阿刀……”青行灯露出担忧的神色，似乎在组织劝阻的言语，末了笑了笑，“你还没有给我讲你的故事呢，现在总该想起来了？”
　　“我给你讲！我知道的可比那个小丫头多得多！”刀上的妖灵抢先答道。
　　“我从前有七个主人，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武士……”
　　“这一回醒来的第一年，我和小丫头一起杀了一千多个人，因为没有做到答应她的事情，我就这样每天醒着，数着那些丢了性命的倒霉家伙。”
　　“第二年是七百余人，第三年五百人，第四年三百六十人，第五年二百零七人，第六年只一百人，第七年六十人，第八年五十六人，第九年四十二人，第十年二十人，第十一年十八人，第十二年十三人，第十三年九人……第十八年一人，第十九年还有一天才会过完，不过看起来今年应当是没有了……”
　　“被杀的人越来越少，我竟也不觉得饥饿。这样下去，或许我再不用依靠血来生存。”
　　“所以我决定了，这个故事，就叫做……”
　　“哐当”一声，自二十年前不曾离手的妖刀被我失手落在地面上，细腻的白沙被溅得四处乱飞。
　　竟是这样的故事！
　　顾不得看旁人的表情，我扔下妖刀，独自一人落荒而逃。
　　刀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疼死我了！你这死丫头，二十年前把我扔进泥塘里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清楚呢！现在又害我吃了满嘴的沙！”
　　“阿刀！阿刀！”
　　青行灯飘飘悠悠地追了上来，怀里抱着沉重的妖刀，在门外拦下了我。
　　“你这样出去，要把寺里往来的人都吓到了呢。”她笑着，将巨大的太刀交到我手中，握住我因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我许久没有听到这么好的故事了。我给它想了个名字，叫做‘救赎’，你说，好不好啊？”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手中的妖刀兴奋地附和。
　　我像个孩子一样，靠在青行灯的肩头大哭，似乎要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积攒的泪水尽数流完。
　　我们已经得到了拯救，接下来漫长的路……就慢慢去赎清那些罪过吧。

　　“晴明，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樱花盛放的院落里，博雅抚着心口叹口气。
　　“还以为你真的要毁了那柄刀呢。”
　　“呵呵，并不是没有那个打算。”晴明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不过现在看来，有更好的结果。”
　　虽然能够用黄金丸将那个妖灵斩离刀上二十年，但它依然可以依附到别的东西上，总之，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将它彻底消灭。现在这样，妖灵不再以血为食，与那个女孩相互扶持走下去，才是最好的结果。
　　俵藤太在樱花树下坐下来，抚摩着膝头的黄金丸，眯起眼。
　　“真是可怜啊。那柄妖刀和那个女孩，在过去不得不以鲜血和杀戮为生。真是可怜。”博雅握着笛子，这样感叹。
　　“不过，你之前就已经知道的吧？”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柄刀已经不再沉溺于杀戮，已经得到了救赎。说要消灭掉什么的，说到底还是骗人的吧？”
　　博雅一笑，“我知道，你最喜欢骗人的。”
　　俵藤太哈哈一笑，浓眉展开：“是这样吗？想不到晴明大人竟是这样的人。”
　　“那刀上的妖灵也真是有趣。”博雅说着望向门外，隐约还能看到那个和妖刀共生的少女，也不知究竟是谁救了谁，“明明有足够的理由不被当作妖怪消灭掉，却宁可哄骗那女孩，也不肯说出真相来求饶呢。”
　　这一回，俵藤太深有感触地敲了敲黄金丸，道：“到底是寒川家的刀，自然不会做出求饶那么没骨气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二十年前的事情，至此全都了结了。”晴明唇边噙着笑，举起手中玉杯，“来，藤太大人，再敬你一杯酒，我们也要启程回土御门去了。”
　　“知道，听说家里一群吵哄哄的式神等着你们回去过年呢。”俵藤太神情复杂，似乎喜悦，又似乎有些悲伤，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博雅给自己斟满酒，看着酒杯中漂浮的樱花瓣，随即也拿起来一饮而尽。
　　“那么，告辞了。”
　　“好，再会。”
　　“再会。”
　　黄金丸的主人依然端坐在樱花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飘落的春樱。
　　“藤太大人要在仁和寺再住一晚？”走出院门的博雅轻声问道。
　　“对。”
　　“二十年前的今天，藤太大人就是在这里，和出京赶赴仁王寺为尼的桔梗夫人见了最后一面的。”
　　“藤太大人很想念那位夫人吧？”
　　“是的。”
　　“噢，真是可怜。”
　　“幸好现在，全部都了结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