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刀

作者:竹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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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下野国之秋


      叮当。叮咚。
      叮咚。叮当。
      叮叮当。叮叮咚咚。
      清脆的声音,仿佛遥远的佛塔上的梵铃声。
      再细听,却是不绝于耳的击打铁器的声音。
      刺啦,刺啦……
      是烧红的铁器沉入冰凉的水中淬炼的声音。

      “你看,抓住这里。”
      “抬手,提刀——这就是起势。”
      “我们家的刀术,是不是很简单?”
      有刀刃劈碎气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时候又仿佛近在耳边。
      眼前是一片黑暗,只能听到时近时远的谈话声。
      “那么,父亲大人,我们家的刀术是什么流派呢?”
      “我们家的刀,和刀术,都没有名字。”
      “为什么没有?”
      “因为……孩子,你记住,因为杀人是不需要任何人教的,所以我们家,只教最简单的起手,最简单的横劈,它们没有固定的名字。”
      “刀也是,只要能用来杀人,就是刀,不需要固定的名字。”
      “……父亲大人,我不明白。”
      “是这样的。只要你想让一个人死,这样的意念就会化为妖灵寄生在刀上,刀会变得强大无比,甚至反过来操控执刀的人。”
      “一切有所阻碍的人或事,都会被它了结。”
      “所有吗?”
      “对,所有。至死,方休。”

      眼前隐隐约约现出一座巨大的祠堂。
      屋角飞翘,厅堂幽深,垂落的帘幔遮挡住重重光影。
      “看,这就是我们家最珍贵的那柄刀,它很美丽。”
      黑暗中,祠堂的神龛下,一柄腥红色的长刀静静躺在香木的刀架上。锋利的刃口旁装饰有连绵不绝的波浪形花纹,刀背上、刀柄上也都有模糊的花纹。
      “最珍贵的?很厉害么?比传说中的草薙剑还厉害吗?”
      “它很厉害,但是不要用它。”
      “孩子,不要去用到它。”
      “为什么?很厉害却不能被使用的话……它、这柄刀一直躺在这幽暗的祠堂里,不也会很寂寞吗?”
      刀锋上,一抹耀目的腥红一闪而过。
      “不可以使用它。”男人的声音带着果断,“这是一柄妖刀,不是什么可以带来福祉的东西。”
      “妖刀?可是……妖刀却作为、镇宅之物?父亲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正因是妖刀,才要被镇于此地——我们家受人之托,数百年来,镇守这柄邪念之刀。”
      “邪念……?”

      眼前的光黯淡下去,一片阴冷中,只有那抹腥红的刀光幽幽闪烁。
      那点跃动的红光渐渐飘散开,扩大到整个视野内。
      全部都是跳跃着的红色光芒,耳边也传来木头被烧毁的哔啵作响的声音。
      “退到后山!”
      “守住西门!”
      “来不及了,敌人已经攻进来了!”
      呐喊声、咒骂声、哭声、尖叫和悲鸣,充斥在耳畔。
      一片摇曳的火光中,看不清一个人影。

      “孩子,去祠堂!”
      “拿到那把妖刀。”
      滴答。滴答。
      好像是粘稠的血滴落在地的声音。
      “他们是为那把刀而来。”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细若游丝。
      “拿到它,带走它,然后找个机会,毁了它。”

      火光忽然熄灭,被蒙蔽的眼睛一下子能够看到了。
      双眼看到幼小的女孩子带着满脸的泪痕,在满是火光和断刃的废墟中匆匆奔跑。
      跌倒了,再爬起来,泪迷了眼,用被血污了的袖子狠狠擦掉。
      隐藏在群山蓝色阴影下的祠堂大门洞开,门前的砖石地面上,每一条砖缝里都浸满了血渍。
      “还是来晚了?”女孩跪倒在祠堂外,大口喘息,脸上的泪混着血,一滴又一滴,重重砸在青石砖上。
      祠堂的门吱呀一响,走出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一人手里正拿着那柄腥红的长刀。
      “啊呀,看,这儿还有个小东西呢。”
      “哦哦,正可是纯友大人所说的喋血名刀,正好拿这个小东西来试刀。”
      女孩抬起头,双眼无神地望着面前高大的人影,和巨大的太刀。
      “听说在这儿封存了一百年,这么久没有尝到人血,一定很想念吧?”执刀的武士抡起长刀,仿佛看着待宰的猪羊一般看着半跪在地上的女孩子,“这就让你尝尝人血的滋味!”
      “当”的一声,巨大的太刀劈碎了地上的石板,火星四溅,映亮了暗夜里殷红的血色。
      武士只觉虎口震得发麻,手劲不觉一松,巨大的太刀铮然砸在地上。
      女孩小小的身影着地一滚,堪堪避开致命的刀锋。
      随后,她手腕一转,竟将滚落在地的巨大而沉重的长刀轻而易举地拿了起来。
      抬手,提刀,起身。
      只要你想杀一个人,刀上的邪灵就会助你一臂之力。
      斩断一切阻碍。至死,方休。
      暗夜里,狭长的刀刃泛出血的颜色。
      整整沉睡了一百年啊,这么久没有品尝到血的滋味。
      那么,就在今夜醒来吧!

      夜色重归寂静,直到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
      偌大的庭院空寂得吓人。
      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尸体,一滩又一滩的血迹已经凝结,在晨曦下现出紫暗的颜色。
      “一百零六个。”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陡然响起。
      小小的女孩拖着巨大的太刀,步履蹒跚地走过庭院。
      “喂,昨晚杀了一百零六个人呢。”
      嘶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来有些气鼓鼓的。
      女孩依然拖着太刀,慢慢地走着。
      整个院落都是空的。
      黑夜里的闯入者死了,正如那个令人不快的声音所说,整整一百零六人,尽数死于她的刀下。
      可世代居住在坂东下野国,汲取鬼怒川的水流打造刀剑的这一族,也走向了彻底的,倾覆。
      “喂!我说,你这个小东西,是我的新主人吧?”
      “看起来,你好像不喜欢杀人嘛。”
      “虽然这身板小了一点~比不上原先那两个武士……”
      女孩一言不发,任由那个声音喋喋不休,只是缓慢地,向着冶炼刀剑的地方走去。
      “哎,你会不会说话,从昨晚开始,就一句话都没说过。不会真的是哑巴吧?”
      女孩推开门。
      炉火熄灭,铁水冻结。
      来不及锻造成形的刀剑,成了一堆废铁。
      女孩开始鼓风,重新燃起炉火。火红的光芒从铁炉内弥漫出来,映着女孩沾满了血迹和泥土的脸蛋。
      那个寄居在太刀上的声音停止了唠叨,似乎在思考目下的情势。
      炉火已盛,女孩开始搬动周围毁坏的刀剑,将它们尽数投入炉火。
      烧红的铁水顺着既定的轨道,汩汩汇入巨大的池子。
      “喂,这是干什么?”
      那个声音再度聒噪起来,带着十足的鄙夷。
      “难道我还不够好,你想再打一柄新的刀?”
      “还是说……要给我添一个更好的刀柄?”
      女孩转过头来,抓起刀柄,无神的眼眸忽然闪了闪,苍白的唇开阖,似乎即将窒息的鱼。
      沙哑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羽鸿毛。
      “父亲大人说过,把你毁掉。”
      是的,这是一柄妖刀,不仅会让人沉溺于杀戮,而且还会招来灾祸——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就是最好的明证么?
      怎么样毁掉一柄刀?
      既然生于熔炉之中,那么,就同样消失于这熔炉之中,不就可以了?
      “什、什么?!”刀的声音大骇。
      女孩抓起刀柄,但刀却悬在熔炉上方,落不下去。
      “嘿,想毁掉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那个声音桀桀怪笑。
      女孩眨了眨眼。
      然后展开细细的双臂,将巨大的刀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向散发着炽热的熔炉。
      “喂!”刀上的声音焦急起来。
      “你、你知道昨晚我为什么选你,不选那个身强力壮的武士吗?”
      女孩置若罔闻,面色被炉内融化的铁水映得鲜红。
      “因为你眼睛里有仇恨嘛~”刀的声音从原先的焦急转为平淡,似乎不再忧心自己会被毁掉,“而那个武士,不过一个莽夫,杀起人来,太也无趣。”
      女孩停下了脚步,大眼看向长刀。
      “你看,我说对了吧?”
      “我都听到了哦~他们的头头儿,是个叫做纯友的人。”
      女孩霎了霎眼,记忆里的确有这么个名字。
      “怎么样?留着我,我们一起去找那个人复仇。”

      从此,下野国的战场上多了这样一个身披重甲,手执太刀的少女。
      那是天庆二年至三年之事。
      而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九年。

      “喂,说一起复仇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吧?”
      我睁开眼,握住身侧妖刀,低哑的声音在黑夜里轻轻响起。
      “接受了你,连同我自己……都变成了这非人的模样。”
      “心中只有杀戮,甚至掩盖了过去的记忆。连记忆都失却了,又还谈什么复仇?”
      针女似乎和她的新伙伴彻夜促膝长谈去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危险的长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刀柄上还缠着方才青行灯留下的注连绳。
      “只要觉得危险,就会变成那样么?”
      “即便没有危险,也不会放开它么?”
      “我对你的故事,实在是很好奇啊。”
      那女孩子的话,在耳边回响。
      所以,原来是这样的故事啊……
      连我自己都遗忘了的东西,竟然会在梦境里再次看到。
      原来是这样的。

      记忆里最后一次与妖刀的对话,发生在秋日的苇津江边。
      抬手,提刀,起身。一切有所阻碍的,全部都要被了结掉。
      刀刃刺破皮肤,割裂筋骨。
      一个,两个,三个……整整一百零六个凶悍的武士,一夜之间,尽数成为刀下亡魂。
      之后是更多。
      累累尸骸,夜夜鬼哭。
      “干得漂亮!我数数,这是我醒来以后的整一千个!”
      “虽然看起来纤弱,但你比我从前所有的主人更剽悍嘛~”
      那柄妖刀的声音,就这样日日夜夜萦绕在耳畔。
      从鬼怒川到苇津江,一千个亡魂,都是来为这柄醒来的妖刀献祭么?!
      “喂,骗人的吧?”我将妖刀浸入被血色染红的江水中濯洗。
      “什么骗人?”刀上的妖灵懒洋洋的,似乎因饱食了鲜血而感到餍足且倦怠。
      “复仇的事情。”我的声音嘶哑,“你……只会杀人,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复仇,对不对?”
      苇津江两岸苇草连天,正值深秋,成熟的苇絮漫天飞舞,是整个坂东唯一没有沾染到血色的洁白。
      长刀陷入了沉默,连因为吸食鲜血而沸腾起来的刀身都凉了下去。
      “所以。”
      “都是骗人的。”
      “没有办法复仇。”
      “没有办法变回去。”
      “没有办法再毁了你!”
      “没有办法做任何事,除了杀人!”
      “骗子!都是骗子!”
      “都是骗子!”
      “给我滚!”
      “滚!”
      巨大的太刀被狠狠砸进泥涂中,苇草中休憩的水鸟四处惊飞。
      从此,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过,似乎真的离开了这柄邪念之刀。
      我开始了独自一人的旅程,直到在鸭川河畔遇上那聒噪的针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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