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夜生九月九

作者:夏季青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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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声音在北风中若隐若现,我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象。及至那盏灯笼出现在纷飞的大雪中,才确定是崔是找来了。

      “施主!”他提着灯笼照见了我,踩着积雪快步跑过来。

      “施主!你还好?”

      他俯下身来,像在观音像下时一样探出脸。

      我的手脚俱已冰冷,连脸也冻成青紫色。但怪的是,我不觉得很冷,只是感到玲珑剔透的凉意。

      崔是解下身上的笠衣,让我趁着有暖意披上。我从冰窟窿里出来,崔是立即将笠衣盖在我身上。
      他转身走在前头,示意我跟着他。这时地上的积雪已有三尺厚,北风仍在呼啸。

      我跟着崔是,他不时回过头看看我,就像送我出寺时那样。我们在大风大雪中行走,没有说一句话。

      看到寺庙的门时,崔是让我原地等候。他先走到门边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没有人后才招手让我过去。也许是上天有意助我,风雪夜的龙岩寺只有佛堂的长明灯在亮着,其他地方唯有风声阵阵。

      崔是带我去到他住的地方。他独自住一间屋子,因他还不是正式剃度的弟子,所以不居僧舍。

      我走进屋去,风雪顿时成了门外的事。崔是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有话要说的样子。

      “曾经有个老和尚领着徒弟四处游方,有一天他们走到一条河边,河上的木桥被冲坏了,一个女子站在河边张望。老和尚问,女施主是否要过河?女子答,水太大恐怕过不去。老和尚道,我背你过河可好?女子同意了。老和尚将女子背过河,使她免于衣服被浸湿。师徒二人继续赶路,老和尚一如往常,但是徒弟心里却不舒坦。出家人四大皆空,怎可随意与女子接近?老和尚笑笑道,我已经放下了,你怎么还抱着呢。只要心里放下,手中自然也就放下了。女施主,你说得是,倘若你在外伤了性命,实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还请施主屈居寒舍一宿,明日天亮雪停再走不迟。”

      崔是说完这些话就提着灯笼转身离开。

      他返回佛堂,将未抄写完成的经卷再次展开,这一次再落笔,字字齐整端正。

      那天晚上我睡在崔是的房间里,本想思索明日何去的事情,但一躺在床上,没有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已大亮我才醒来,寺里早已充满了人声。我不敢开门出去,只好在屋里等着崔是过来。

      将至中午的时候,崔是才小心翼翼地敲了门。他在袖中藏了两个馒头,唯恐不洁净,还用纸包住了。

      “施主,白天里不好出门,还得等到太阳落了山……不过你不必担心,我私下里叫了一辆牛车,把你送到客栈安顿好了我再回寺里。这可妥当?”

      “多谢方便。”

      “那就定在日落后我来接你。”

      “好。”

      崔是放下馒头,匆匆又离开。我吃下两个馒头,等着太阳落山。

      雪后的天气比下雪时更冷。在一种捉摸不到痕迹的彻骨的寒冷里,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我从门缝中向外看去,希望能在断断续续的人影中快点看见崔是瘦长的身影。

      大约等到戌时,崔是来了,换了一身俗家衣服,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

      “牛车就在西门,随我来。”

      我们再次小心翼翼地来到寺庙侧门,那里果然停着一辆牛车。

      我坐到车上,崔是将身上的包袱交给我,里面是些馒头馍馍。他坐上赶车人的位置,扬起鞭子就赶着老牛往松林里去。

      今夜没有月光,全仗着牛头前的两盏灯笼赶路。松林里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见牛脚板踩着积雪的声音。

      “松山一片雪,天上无尘埃。”崔是边赶着车边念。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接着说。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片松林很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看到边缘。

      “出了松林就是一条河,过了这条河再走一里地就能到客栈。施主,你想好以后的路了吗?”

      这是崔是第一次问我问题。

      “我要去找一个叫宋一阳的道士,听说他在仙林观修行。”

      “你说的可是那个天师宋一阳?”

      “是他。”

      “他确实在仙林观修行,从客栈到仙林观,你要穿过半个京城。屈护卫一定在路上设了盘诘……”崔是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也许是觉得自己多说了。

      “就是半个大通朝,我也要找他。”

      崔是不再接话,继续赶着牛车准备出松林。

      崔是说,出了松林就能看见一条河。但是我们出了松林看见的却不是一条河,而是一盏灯笼。
      灯笼的火焰本来不强,但是在黑暗的桥头却显得十分明亮。雪地里反照的光让大地有一层微弱的光,一盏灯笼仿佛悬空在这层神秘的光上,牛车停了下来。

      “是人。”我说。

      崔是有些迟疑,他朝那灯笼看了一会儿。站在灯笼背后的人没有动静,一点也看不到样子。

      崔是只好催动牛车继续前进。

      车子慢慢地向河边靠近,提着灯笼人的身形也逐渐清晰起来,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在刚好能看清人的模样的地方,崔是猛然勒住牛车。

      “师父……”他惊诧地喊了一声。

      我也看清楚了,那两人是镜空方丈和随侍他的小和尚。

      崔是连忙从牛车上跳下快走到方丈面前。他面色涨得很红,手脚也有些慌忙,但是夜里都看不清楚。

      “师父。”他向方丈行了问候礼,回头望了我一眼,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也已走下车,准备向方丈解释一切,更重要的是,请求他不要将此事告知皇宫。

      但是方丈首先开了口。

      他对崔是说,“你要过河去?”

      崔是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答话。

      “崔是原只想送这位施主到客栈就回。”

      “这位施主是谁?你为何要送她?”老方丈平静地问。

      崔是只好把事情原委据实托出。

      法师淡然地听着,仿佛早已知悉一般。

      “过了河,就不是龙岩寺。”方丈对崔是说。

      “弟子只是想把这位施主安全送到,绝无离开龙岩寺的想法。师父,弟子发愿要奉佛菩萨以度众生。”崔是有些急了。

      “那你过河去吧。”

      “师父?弟子做错了事,请师父责罚!”

      “我没有说你做错了事。”

      “那师父为何要赶弟子出寺?”

      “你说你发愿要奉佛菩萨普度众生,女施主是众生,你也是众生。你先度她,先度你自己。”

      崔是虽然敬服师父,但当时的情境下并不觉得方丈是真的在说禅机,他只觉得师父是要让他离寺。

      “师父倘若不信弟子的发心,请师父即刻为弟子剃发。倘若弟子不能守禅门清规戒律,再请师父逐出山门。”他跪在方丈面前指誓。

      方丈指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对崔是道:“这河水,你以为此岸是净土,彼岸是尘俗。果然如此?有佛菩萨的寺庙是净土?庙外喧嚣是尘俗?阿是,佛心所在即为净土,众生所在即为修行。你执着于清规戒律,为师让你到没有清规戒律的地方去。你要度众生,先度自己。”

      方丈说罢看向我来:“女施主,一路保重。”

      他说完就示意我和崔是上车。方丈的意思虽然坚决,但崔是仍有不甘。他想再同师父讲一讲。

      方丈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将这位女施主送到她想去的地方以后,你再回龙岩寺,为师为你剃度。”

      崔是再也无话可说。他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和不甘心,但跟随师父修行二十几年,深知这话的分量。所以崔是只能拜别既是师又是父的师父。

      “弟子一旦将女施主送到就即时归寺,请师父保重身体。”

      我们上了车,崔是含泪催鞭往桥头行去。等我们过了桥回望时,还能看见法师的那盏灯在河边亮着。

      “连方丈这样的高僧也不能免于人情。”我自语道。

      方丈望着过了桥停顿下来的车子,合掌念了声,“没有众生情,何谈度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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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方丈指着远处问崔是:“阿是,你看那里,什么在动?”
    崔是定睛一看,是一条绳子上一块东西在飘动。
    于是恭敬答道:“师父,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
    方丈意味深长地看着崔是。
    崔是低头谦虚地笑了。
    方丈:“去看下衣服吹干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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