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夜生九月九

作者:夏季青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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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施主。”一个声音轻轻地走进殿来,连脚步和阖门的动作也是轻轻的。

      我听出是崔是的声音。

      他寻到座下来,点亮了一盏油灯,把火苗收到最小。

      “施主,出来吧。”他把桌布掀开,像白天那样伸进一张脸来。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比白天瘦削了。

      我从莲花座下出来。

      “趁着师兄弟们参禅的时候,我悄悄放你从侧门走。”崔是说,“从这里直向西走有个客栈,可以到那里投宿”。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几锭碎银子出来放在地上,示意我自己拿。

      我没有拿银子。

      崔是看了看,自收了银子起来。“想必你有这个打算,退路也早就想好了,我放你出去就是。”

      他急急地站起来,目光也急急地催促我离开。

      “我没有退路。一旦离开这里,他们一定会马上找到我,或者根本等不到找到我……”

      “施主,你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崔是当着菩萨的面打了诳语。但是现在,我只能帮你到这里。趁着师兄弟们在参禅,我给你开门出去,阿弥陀佛。”

      他说着就走到门口去向外张望。

      但我不能走,既然决定离开嘉德宫,就不能半途而废。

      我走到崔是身后:“你赶我出这寺庙,看似非你杀我,但我却因你而死。有什么罪孽比伤人性命更重?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决定救我,何不真心救我……”

      “施主,我只是个俗家弟子,今日已是破戒,要谈救施主,没有这个能力。何况寺庙乃清修持戒之地,实在不便收留女施主。请施主随我出寺吧。”

      崔是已经探身出门。他回头看看我,眉间又微微一蹙,随即转过身去,“施主,请随我来”。

      我跟着他出门。

      腊月夜里的风冷得人睁不开眼。呼呼的风穿墙而过,吹得寺里屋檐上的铎叮当乱响。崔是不敢打灯笼,不过凭着对这座寺庙二十几年的熟悉已经完全可以顺利行走。我走得匆忙,身上没有多穿,这时被冷风裹着,连牙齿都在打颤。

      崔是每走两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我,再看看周围有无可疑的身影。

      快到寺庙侧门时,崔是加快脚步走到门边,从怀中掏出钥匙小心地打开门。

      我走过去,他将门轻轻推开。

      还没等我开口,崔是就急道,“施主,切记一直往西走,二里地后有个客栈”。说罢,把刚才掏出的几锭碎银子塞到我手里。

      我接过银子,推了门走出龙岩寺,门外是一片松林。

      崔是不再走出门,他把手中尚未点亮的灯笼和火种递过来。

      我接过灯笼,准备道声谢再离开时,崔是已将门掩上。

      这就是外祖母不时说到的崔是。也许连外祖母自己都没意识到,每次从龙岩寺回来她都会说起“是儿”。灵姑姑不会这么亲切地称呼,她有时候称“崔公子”,有时直呼“崔是”,所以我知道了崔是。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外祖母对崔是的关心超过了对她自己儿子的关心。我不明白为什么,姑姑说,崔是是外祖母最好的朋友的儿子。

      我见到了外祖母心心念念的崔是,却被他拒之门外。当然,这不能怪崔是。

      崔是把寺门关上,我提着一盏无光的灯笼离开龙岩寺,走进那片黑暗的松林。我不怕黑,这是天生的,但我知道走出这片松林以后是什么结果,那是我害怕的。

      我被“请”出龙岩寺时,灵姑姑又结束了新一轮的全城搜查。她指挥着皇宫的羽林军、京师戍军以及御前亲军。灵姑姑虽然已年届五十,但若还让她指挥作战,那她一点也不会觉得自己老了。

      但是今天这场全城兵马调动,她觉得很疲倦。

      从我“丢失”到夜幕降临,姑姑都没有回皇宫去面禀外祖母。她站在城门上看着已经寂静无人的街道,感伤和失败似乎一夕之间爬上她的面容。

      姑姑疲倦地长叹了一声。

      有羽林军骑着马远远地奔来,到了姑姑跟前下马禀道,“传太后娘娘的话,请屈大人回宫面见”。

      “屈灵芷遵命。”她无力地说。

      深夜里过了九重宫门回到太后住的慈宁宫,大殿上灯火通明。

      “大人,太上皇、皇上都在。太后今天晕过了,方才缓了些,求您说些婉转的话。”太后身边的惜今嬷嬷早在阶下相迎,一见了姑姑便急急地低声提醒。

      姑姑长舒了口气,道了声“多谢嬷嬷提醒”就拖着疲倦的身子走上殿去。

      灵姑姑走上殿时,太上皇正襟危坐在主位,皇上伴在太后身旁。太后的眼睛红肿肿的,但是已经止了泪。皇上见了姑姑进来,匆忙里使了个眼神,姑姑自然明白。

      “灵芷给太上皇、太后、皇上请安。”

      太上皇示意平身。

      姑姑有些手足无措,这是向来少有的事。她看向太后,等着太后问话,她不准备自己先说。

      “那孩子……”太后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像决堤的水一般流淌出来,皇上连忙给母亲拭去泪水,又轻抚她的背。

      “伊川肯定还在京城里,明天朕再多派些人手帮你,想必不用多久就能寻回来。”皇上插过话对灵姑姑说。

      姑姑只是点了点头。

      太后努力克制住眼泪,只问了一句话,“那孩子究竟为什么要走”?

      姑姑想起进门前惜今姑姑提醒的话,又看见皇上暗示的眼神,她也想把话说得婉转一些,或者甚至把过错全部归结于自己的疏忽大意,但是她知道那不是太后想知道的。

      她只能说出实情,也必须说出实情。

      “姑娘她……问起了瑶光公主的事。”

      太后的脸色突然煞白起来,连不轻易显露悲喜的太上皇也面色铁青。

      “她是怎么知道的?”皇上急着问。

      “在长公主府的佛经上看到的。”灵姑姑于是把知道的情况都如实说了出来。

      太后听罢,泪雨涔涔地看向太上皇。太上皇的背不由得靠在座椅上,他面如死灰,实是从未见过的样子。皇上不由得叹了口气,自知此时多说只是无益,心里暗怪姑姑说出实情。

      “没有想到,她们母女都要想方设法地离开我……”太后失声痛哭,“瑶光剜去了我的心……伊川,伊川连我这身也拿走了罢……”

      她哭得不能自止,吓得殿上一干人手忙脚乱,太后这边还没安抚好半点,太上皇那里身体也大不适,本来正在承受丧妻之痛的皇上只得强打精神两头应付。灵姑姑又更劳累,忙完宫外的事再忙宫里的事,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上了年纪,体力不够用了。

      崔是回到佛堂继续抄写经书,他把经卷小心翼翼地展开,湖笔上细致地沾上墨水。师兄弟们陆续离开回僧舍睡觉,崔是没有走。往常工整干净的经书今天显得心浮气躁。他停了一会儿笔,闭目静了会儿心,然后再提起笔来誊。

      不知过了多久,案前的灯芯上累了弯曲的灯花,灯火渐渐地暗了下去。

      崔是拿起竹签挑了挑灯芯,不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更声,已经是夜半子时了。

      他放下笔,朝佛堂外看了看。北风吹得更加凛冽,院中光秃秃的树木凄惨地立在寒霜里。崔是转头回来不去看,继续抄写手中的佛经。没过多久,天上下起零星小雪来。初时一片两片像杨花的细末,后来渐渐密集,竟像鹅毛一样刮过整个寺院。

      崔是立起身来,走到门口,只一会儿,大雪就在屋檐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被子。手伸出门去被北风一刮,立时冷得没了知觉。

      崔是走到佛菩萨前面,挨个儿礼敬了一番,又在佛堂里走了两圈,最后停在佛陀像前。他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低声絮念了好一会儿,堂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崔是突然站起来,迅速地收起刚才抄写的佛经,从佛堂边上提了一盏灯笼、拿了雨天方便大众的笠衣就疾步奔了出去。

      他打开侧门,风“呼”地一阵冲进来,差点把手上的灯笼刮掉。崔是使劲关上门,披上笠衣就往松林走去。其时朔风刺骨,地上已积了一层雪。

      崔是护着灯笼的火苗,边走边喊,“施主!施主”,呼啸的冷风湮没了他的声音。他加快脚步,一路向西往松林更深处走去。

      崔是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躲在一个用松枝暂时累出来的庇护下,天一有下雪的征兆时我就折了它们来搭建,虽然遮挡不了许多风,但勉强可以挡一挡雪。这是从灵姑姑那里听来的经验。我不敢生火,怕明亮的火焰会招来人。我也不敢闭目,这时候是不能入睡的。

      我躲进松枝的庇护下,摸摸囊中带的一把赤豆。像这种非常的天气里,万一遇上小鬼出来巡山,赤豆还能应付一二。

      我准备在松林里度过这一夜,然后再做打算。

      没有想到的是,崔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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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wuli阿是虽然已经三十岁,但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佛系纯洁宝宝,请大家切莫调戏……(可以抱抱,但不能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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