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有公子

　　五月二十日，又是天清气朗、艳阳高照的一天。

　　大清早，秦祀月如往常一样混迹在街边的茶楼酒肆。邻座的三个青年男子正讨论着当今圣上日前在朝堂之上呵斥礼部侍郎张大人的那一番话，个个拍手叫好，看穿着体貌应该都是读书之人。

　　一个人喝茶，确实有些凄清，秦祀月如是想着，扔下茶钱出了茶楼。她刚跨出茶楼门槛，便见到了一个熟人，而那个熟人显然也看见了她。

　　陈禄临见到秦祀月的瞬间眼睛顿时一亮，连连呼唤着“月姐姐月姐姐”便小跑着过来了，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左摇右晃。

　　“你怎么在这儿？还拎着这么多东西。”秦祀月弯下腰，将他额头上散乱的碎发抚到了他的头顶上。

　　“今日是王爷生辰，晚上府里要设宴，我随管家出来采买些物什。”个头刚刚到秦祀月腰间的孩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这样啊……”秦祀月直起腰身，若有所思。

　　“禄临，走了。”煜王府管家从一间糕点铺子里出来，向这边唤道。

　　陈禄临听到呼喊，拎着包裹一边往管家身边跑，一边朝秦祀月告别道，“月姐姐，我先走了。”

　　煜王萧亦循在朝中是个有些特别的存在。先帝嫡出之子，当今圣上的胞弟，太后疼爱的次子，在皇室的地位自非一般亲王可比，本该是尊贵无比、备受追捧的身份。可是，其人却深居简出，甚少与人来往，平日用度也是简朴至极。官员们远也不是，怕得罪了皇家贵人，近也不是，怕扰了贵人的清静，于是便不尴不尬地一直延续至今。

　　然而，煜王府今年却有些不大一样了，竟然主动邀了皇亲国戚、朝中重臣携家眷前来参加煜王殿下的生辰宴。由于请帖自煜王府发出，他们自然不知这实则乃太后的懿旨，于是，收到邀请地世家子弟、文武官员皆是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地忙着准备贺礼。

　　这其中竟然也包括了京兆尹秦风，与其他收到请帖的官员相比，京兆尹的官阶确实是低了些，也不知是谁发出的这张请帖。秦大人在家中思索良久，奈何平日里为官着实清廉了些，囊中颇有些羞涩，确实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最后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幅清秋山水图这才舒展开愁眉。

　　日头逐渐西沉，秦大人换了身喜庆庄重些的衣袍，拿着一卷画轴便出了门。

　　林府门前扫地的仆役朝他拜了拜“秦大人好”，秦风点头回了个礼，刚走出几步便遇到了从外面归来的秦祀月。

　　秦祀月看了一眼林家仆役，然后软着嗓子问秦风，“父亲这是要去哪儿？”

　　“去赴煜王殿下的生辰宴。”秦大人答道，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对眼前少女的慈爱。

　　秦祀月有些意外，“父亲也收到了请帖？是否可以携带家眷？”

　　“可以。”秦风回答的时候心中有些讶异，平时秦祀月是不大喜欢去此类场合的。

　　入了煜王府的园子，看看主座上的太后娘娘，再看看周围各位权贵带来的妙龄女眷们，秦祀月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生辰宴，分明是选妃宴呐。

　　秦祀月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太后身旁的煜王殿下，他一如既往地穿了一身素白的开襟长衫，发带束发，唯一不同的是——他今日是坐在轮椅上的。

　　“唉，来晚了，只能坐在这偏远角落了，也不知煜王殿下能不能瞧到这边来。”旁边响起一个略显稚嫩、带着惋惜的声音。

　　秦祀月扭头侧目，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衣的少女在她旁边的位置落座。一双杏目水润亮泽，黛色秋波眉款款传情，额上花黄，颊边靥钿，肌肤莹白如雪，身姿袅娜似柳，端的是一个娇俏美人，不过——

　　秦祀月伸着脖子问她，“丫头，你多大了？”

　　少女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秦祀月身上的衣服，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女子在如此庄重的宴会上穿得如此随便，却还是教养良好地温声回答道，“小女今年已经一十有二了。”

　　尚未及笄。秦祀月摸了摸鼻子，唔，煜王殿下的口味有些重啊。

　　秦祀月不做声了，那位少女倒是颇有些热情地凑过来搭讪，“小女名讳王芙姝，是吏部王家的，敢问姐姐是哪家的小姐？”

　　秦祀月拿起桌上的青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甜酒，“京兆尹秦家的。”

　　少女听闻此话，睁大了杏眸，纤纤玉指捂住因惊诧而微张的樱桃小口，口气十分的不敢置信，“你便是秦家那位姐姐？”

　　秦祀月给了她一个十分肯定的点头。

　　见她点头，少女立刻往另一边挪了有半尺远，速度之快，怕是众多大内侍卫都要汗颜，口中碎碎念道，“希望母亲大人未曾瞧见我与那秦家女搭讪了才好。”

　　秦祀月啜饮了一杯甜酒，发现味道极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调笑着对旁边的小姑娘说：“你坐那么远，煜王殿下怕是瞧不见你了。”

　　王家小姑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委屈得仿佛快要哭出来似的。

　　秦祀月见状，心情大好，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不是王家的芙姝妹妹么？”倏的，一道娇中带媚、媚中带嗔的声音传入耳内，粉衫女子步步生莲，衣带如虹，翩跹而至。

　　王芙姝立刻站起身，娴淑地垂首立着，轻轻唤了一声“田姐姐”。

　　被唤作“田姐姐”的粉衫女子笑得艳若桃李，“芙姝妹妹来此作甚？谁不知王家唯徐太妃马首是瞻，昔日先帝在时，徐家与顾家从来都是不同饮一瓢水的，王家现如今再来择木而栖似乎有些迟了吧？如妹妹这般尚未及笈便被遣来勾引煜王殿下，王家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只怕煜王殿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王家的人吧。”说到最后，粉衫女子已经几乎是紧贴着王芙姝的耳廓，微翕的狭长眸子如妖如魅，涂抹得鲜红的口中吐出一句句令人无从自处的话语。

　　王芙姝原本白皙剔透的脸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弯着脖子恨不得把头低到尘埃里去，泪水堆聚在长长的睫毛上，却是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带着点儿凉意的声音响起，“煜王殿下会不会看上王家的人我是不知道，不过，入得了他的眼的大概也只有司徒家的那位吧。至于田家……”秦祀月嘴角含笑地望了一眼粉衫女子，“五十步何以笑百步？”接着又把目光移到了主座上。

　　主座之上，太后娘娘正拉着司徒倩的手闲话家常，前者慈眉善目，后者温厚恭良。萧亦循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被太后问起的时候答上一两句。

　　粉衫女子顺着秦祀月的目光望到主座上——

　　“倩丫头，平日里无事便到宫里跟哀家说说话，哀家每日也是无趣得很。”太后轻轻拍着司徒倩的手背叮嘱道，边说边瞥了萧亦循一眼，“循儿平日里总说忙，没空陪哀家话家常，你便替他多进进宫。”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司徒倩那张美如画的脸陡然染上了一抹红晕，“能陪太后娘娘说说话自然是倩儿莫大的福分。”说罢，略微思索了一番，又继续说道，“能替煜王殿下尽些绵薄之力亦是倩儿的福分。”

　　此话一出，太后娘娘立即笑开了眉眼，连眼角的细纹都绽了开来，眼神一个劲儿地往萧亦循身上甩。

　　萧亦循安静地坐着，目光如水向着前方没有方向地铺展开来。一瞬间就连满园的宾客全都安静了下来，似乎在静候一个审判。

　　约摸过了半盏茶时间，司徒倩脸色逐渐由红转白，太后的脸色也有些沉重了起来。就在气氛如同丝线一般快要绷断的那一刹那，萧亦循淡淡地开口道，“那就劳烦瑶郡主费心了。”

　　话音一落，满园顿时喧哗起来，红霞再度爬上了司徒倩的面颊，萧亦循依旧是神色淡然，仿佛刚刚默许了一桩姻缘的人不是他。

　　粉衫女子静默了一会儿，便一步步走开了，一如来的时候，头颅高昂，步步生莲，只是步伐却慢了许多。

　　秦祀月也意兴阑珊地搁下酒杯，站起身弹了弹衣摆，打算趁此机会在煜王府内四处逛逛。

　　出了庭中花园，踏上长廊，刚走了两步，眼角便捕捉到一抹小小的鹅黄色身影，秦祀月驻足回首，不解地问道，“你跟着我作甚？”

　　王芙姝双手绞着手中的水蓝色帕子，结结巴巴道，“方才多谢秦姐姐替我解围。”

　　秦祀月耸了耸肩，“谁说我是替你解围了？我只是瞧那位田姑娘长得比我好看，所以故意拿话呛呛她而已。”

　　王芙姝低下了头，“姐姐莫要说笑了。芙姝虽年纪稍幼，却也分辨得出来，姐姐定不若坊间所传的那般……那般……”

　　“那般什么？”秦祀月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问。

　　“那般不拘小节。”王芙姝想了半晌终于想出个恰当的词。

　　闻言，秦祀月大笑出声，拈去王芙姝肩上的一朵落花，“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回去吧，宴席上的糕点都是苏记今年春天新出的，味道好极了。”

　　王芙姝乖巧地点点头，转身踏着小步子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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