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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aw.
四时有序,John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倒也和季节一样,挺规律的。撇除那该死的肩伤,称不上什麽命运多舛。
过惯了被指示与服从的日子,在医院受训时的唯命是听、军中对上级指挥官言听计从、对女朋友的万般要求百依百顺。
以为终於能够自己做主,在伦敦市中心的一处房子安顿下来,幸运的话攒点钱自己创业是再好不过。
但他遇上了Sherlock,在那个平庸的日子里遇上了Sherlock。
就某方面而言,这是幸运的。
也是大幸中的不幸。他早有预料。
只是他从没想过情节会这样发展。
这是他人生里的盛夏、溽暑,却在一声枪响之後冰封寂寥。
「Sherlock……」
John从喉咙里嘶哑吃力地道出,那是与他同甘共苦的一个名字。
他明明知道Sherlock救不了自己,他的情况不是谘询侦探可以解决的,几乎无力回天。
但他仍想要说出口。如果这是他的遗言,一个名字也足了。
他看见那人迈开大步从几米外的地方跑了过来,地上的水坑被踩得激起水花,泼溅到黑色大衣的下摆。上一次下雨是什麽时候?他不记得了。
「John!」
他的眼里、语气里都是明明白白的心焦,Sherlock在说话,John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清了。
他眨了几下眼睛,想要读懂Sherlock的唇形,却只觉腹部的伤口正疯狂撕裂、灼烧着。
Sherlock把手按在上头,拚命帮John止血,嘴里重复呼喊着同样的句子:Stay with me.
他能感受到他的脉搏正从指缝间一点点消散、一点点变得微弱。像是秋夜里捧起的一掬清泉,无可遏制地向下流淌。
「John,看着我,拜托,看着我……」
但是John累了,他真的累了。
他该睡了。
John支持不住地阖起眼睛,感受Sherlock依然不死心地唤着他。
侦探不会落泪的,他不会的。
他的悲伤不是为了这种小情小爱所准备。
现在听见近似於哭腔的鼻音可能只是他最近伤风感冒罢了。
就算一个名为John Watson的室友离他而去,他永远可以再找一个人分担他的房租。
他在他心里的每一个位置都是可被取代的,室友、助手、听众。
Sherlock把脸贴近,想感受John一丝微弱的气息让自己安心。
哪怕再一个字、一个音节都好,或者眨眨眼也行。
军医笑了,他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牵动嘴角,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所有意识像漩涡一般开始搅动,一边把John往不尽的深渊里向下拖去。
他听见Sherlock依旧在他耳边吼着什麽,却悉数和其他杂音混在了一起,无法分辨。
他在悬崖边徘徊。
一旦失足,便是陷入深眠。
一场无限期的深眠。
*
John体会过生命在指缝间流逝的战栗。
该是多麽可恨的束手无策。
有时候John会想,若是自己对死亡别那麽敏感,他的笑容可能会多上许多。
他待过的地方每天都得面对无数天人永隔。医院或者战场、病房或者救护站、手术室或者营帐。
John应该要习惯这些关於生命来来去去的轮迴,但当他看见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病患脸上的倦容、还有主刀医师那样挫败的神色,他仍感痛心。
上头的人已经断了气,抢救无效。
不久之後,另一臺手术开始了,手术中的红灯再次亮起,又是另一场与死亡的较量。
当然,看见人们躺着进来走着出去,心中自然是欣喜,甚至有一股暖意。不过那种悲痛的时刻,总是会有的。
他看得太多了。
深夜长廊上迴盪的低声啜泣,有时甚至是无声的,悲伤被飘散消毒水味道的黑夜吞噬,John只看见家属抽搐的肩膀。
偶尔,他真的会趋上前给予他们听起来没什麽用处的安慰,更多时候是坐在隔壁的位置上,听他们哭诉:想说的没有说、想做的没有做、如果能让一切重来,他一定会……
诸如此类的忏悔与告解。
他不会给予他们令人安心的微笑——尽管很多人说John笑起来确实让人温暖——他不会那麽做。
他会把十指相扣抵在膝盖上,安份地尽一位聆听者的义务。
有时一坐就是彻夜不归。
也没什麽不行,他孑然一身,没有人会在夜半时分拜访他那间破旧的单人公寓。就算有,也只是那位酒鬼姐姐来找他麻烦,就让她按整夜的门铃直到邻居报警吧。
他或许救回不少人的命,结束不少人的苦痛,不可否认,也有失手过。
生命像冬春之际的融雪,最灿烂的时候是在阳光里消融的刹那,折射出一生辉煌,却是令人吃惊地倏忽即逝。
总是在最接近终点的地方才明白生命的真谛。
当真造化弄人。
John在初春遇见了那个男人。
他看过的死亡几乎能与自己相比。
他也会看见家属那般凄恻狼狈的模样,但他从不为此伫足,甚至眼神都不曾有过变化。
像是在观赏默剧。他如何屏除那些刺耳凄厉的哭吼?有时John确实怀疑他的世界是静音的,只装的进对案情有助益的片段。
他永远都置身事外。当John实在看不下去,想要给家属一点人性的安慰——就算自己被抱着哭也无所谓——这是人之常情。
他的室友、谘询侦探、高功能反社会人格、Sherlock Holmes,会抓着他的衣角,将他拽回自己身旁站定。
「不要蹚浑水。」
「Sherlock,我没有要蹚浑水,我只是要给那位女士一点关心——」
「所以你们都那麽喜欢管别人的家务事?」
「这不一样——」
「你要去就去吧。」
Sherlock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走开了。
他会站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John如何用那种从来没对Sherlock用上的语气轻声安慰,确实有些女性会失控般哭摊在John身上。那时候John的脸上会掠过一丝尴尬,接着用手拍拍那人的背,有时三下、有时两下。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Sherlock总是会不见踪影。
那一天John就必须自己打车回221B。
有回他真的怒了,他气恼地质问横躺在沙发上的Sherlock为何一次次把他丢弃在刑案现场,那人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John从来不知道为什麽。
*
「我曾经问过Mycroft,我跟他俩是不是有问题。」
Sherlock坐在John对面,盯着他用叉子翻动盘里的煎培根和不甚漂亮的太阳蛋,有些烧焦了。
「然後?」
「他用一分钟的时间从多个面向证实我的猜测,并且递给我一根烟,我们在停尸间外面看着家属哭到撕心裂肺。」他冷冷地说。
「所以你们共有的问题是:不具人性。」
「早已有可靠消息指出,我没有心,自然不会有人性。」
「你听起来为此自豪。」
「我一直都是高傲的,我不否认。外界有各式各样对我们兄弟俩的猜测,但很多都是错的——不,几乎全错。」
他比出解释演绎思路时才会有的手势,半眯起眼睛,「所以,你除了『为什麽你这麽冷血』这个幼稚的问题以外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Sherlock端起茶杯啜一口,咂了咂嘴。
「一肚子问题,一时挑不出来。」
「我想也是。你的脑袋装了太多无用资讯,像是伤悲喜悦与爱恨嗔痴……太多了,无聊。」
John一直好奇Sherlock平时不吃饭是怎麽活到现在的,这可颠覆了他对医学的认知。
可Sherlock给他问问题的额度有限。他嘴上不明说,却可以从他举手投足间的不耐烦观察出来。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John。你搬进来多久了?」
「一年……两年?差不多两年。」
「那你知道你问了几次『为什麽你这麽冷血』吗?」
「我没有数,应该很多次。说真的这不是个问题,这更近似於指责。」
「管他的。我们同居了两年,你却还问我这种『初次见面』等级的问题?。说真的我有点失望,John。」
「什麽意思?」
「你能不能问我有建设性的问题?明智一点的问题?至少问在重点上。我开始无聊了,Lestrade应该要打电话来的。」
「等等,就因为我们同居了两年,所以你以为我会很了解你?天知道你的个性!你可是Sherlock,那个比不定时炸弹还不规律的Sherlock!」
「我是否应该为和我同居两年的室友对我依旧保持高度兴趣感到荣幸?好吧,John,我暂时这麽归类好了。下一个。」
Sherlock将咖啡一饮而尽,铁制搅拌匙在碰触杯壁的一刻铿锵作响。
John实在不愿再被挖苦了,这回他深思熟虑,慎重其事地开口。
「说说在你二十九年的岁月里,最使你难忘的一刻。」
Sherlock冷哼一声,「你关注的问题果真都很奇怪。」
「我并不想知道过去的日子里你用多少根胫骨、多少颗肾脏做实验。」
「说不定我还真的可以说出一个近似值,不试试吗?」
「不,只要回答我问的问题就好。」
这一回Sherlock沉默了。
总算是问对了,John想。他开始猜测能让Sherlock难忘的时刻会是什麽,是令人喜不自胜还是悲不可抑。或许是在大学校园里一个女学生的回眸一笑,都说初恋总是难忘的。
但也可能是——像他俩看过的,太多太多了。发生在身边的感觉肯定不同以往。若悲伤是一个透明玻璃箱,从前,我们站在外头看着他们崩溃,而跨入了里头,恐怕连Sherlock也会——
John的思考被迫中断,那人低声说:
「那是一个好的季节。虽然我对四季的感受实在没有太大差别,据说人们都觉得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那——就那样吧。」
「什麽?」
「难忘的片刻,」Sherlock又比出那样用以吸引他人注意力的手势,「某年春天的某一个日子。」
「你就不能再说得清楚点吗?」
「足够多了,John。」
Sherlock在起身之前望了John短短数秒,John看见他的眼里明明确确地闪过了什麽。
但他没能解读出来。
之後,John再怎麽追问,Sherlock都不愿回应。
*
John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跟着Sherlock满伦敦跑了,这不失为一个锻炼体力的好方法。
但半夜三点起来抓犯人真的不是一桩美事。结束和Sarah的约会後,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家中,恐怕是脸上的笑容还没隐藏好,成功激怒了他的室友。Sherlock坐在沙发上,语气甚是无礼:「你疯了吗?我跟你说过今天不是个约会的好日子!」
「为什麽?今天可是Sarah的生日!你什麽时候说的?」
「中午。而且是正午!」
Sherlock听上去大为光火,John被指责得莫名其妙,他开口反驳:
「我要工作,中午怎麽可能在家?你只不过是对着房子乱吼乱叫罢了!」
「不管了,苏格兰场逮捕不到的窃贼被我钓出来了,今天必须行动。警察真是一群没用处的家伙。」
「所以?」
「我会抓准时机,到时你什麽都别问,跟着我就对了。你会後悔的,後悔今天那一场晚餐约会消耗了你的体力。」
Sherlock匆匆解释完,再次低下头去敲打键盘。
John哑口无言,认分地在沙发上坐定,静待时间流逝。
已经过了十二点,Sherlock依然没有要动作的徵兆。John已极度困倦,或许是临时出了点状况?他见Sherlock咬着嘴唇,敲击声似是因愤怒更加激昂,他眉头深锁,眼里盛满忿懑。
有一瞬间,John觉得这是Sherlock刻意安排的恶作剧。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太过刺眼,刺伤了他那位娶工作为妻的室友——这样解释也是合理的,酸葡萄心态。
John稍稍释念了些,如果这真的只是无聊的把戏,就让Sherlock继续自导自演吧,反正这位影帝有朝一日会累的。
军医不顾一切在沙发上睡着了。
「The game is on!」
意识朦胧中,John听见Sherlock在他身旁高呼口号,自己大概是被他制造的骚动吵醒的。谁来告诉他现在几点了?
「走了,John,这比你那场约会有趣的多。约会!多无聊的活动!」
短针指在三点的位置,这种时候和罪犯在伦敦街头玩你追我赶真的不怎麽有情调。
「The game… The bloody game!」
他吼了回去,在沙发上垂死挣扎,邻居明天说不定会来和Mrs. Hudson抱怨。
John被Sherlock抓住胳膊,那人使上平时用来搏斗的力气把军医硬拉了起来,John感觉自己差些就要脱臼了。
在这种奇诡的时间点怎麽招的到计程车?John幸灾乐祸地想着,却发现早已有一辆在门前等候。
果然是Sherlock Holmes。他叹了口气。
侦探有如装载货物般把John推入车里,和司机以极快的语速说明地点,John一个字也没听清,现在这种感觉大概和被迷昏再被绑票的人质无二异。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都要你别问了。」
John打了个呵欠,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却只是徒劳。他再一次被Sherlock卸货般从车上拖下来,两人在街角停留了一会儿,四目相交。
「我都说了,今天不适合约会。」语气里满是不悦。
「好,我错了……不对,我为什麽要道歉?」
Sherlock冷哼一声,目光投向远方。
「John,开始了。」他蓄势待发,嘴角微扬。
「什……噢,该死!」
John不是讨厌和Sherlock一起办案,只是今天这种日子、这种时段实在强人所难。
他们在僻静的巷弄里穿梭,喘气声隐隐迴荡,似乎这个城市此刻只有他俩清醒着——当然还有那位前头奔跑的犯嫌。
有时John觉得Sherlock根本不需要自己,他今晚的存在只是为了陪他跑一场马拉松,Sherlock总能掌控全场、总是知道如何应变——John Watson只不过是种陪衬——或者,陪伴?
这位大侦探会有需要他人陪伴的时候吗?他深感困惑。
远处红□□光闪动,警方已经封锁了这个区域——非常好,看来很快就能交差了事。那可怜虫终究是无路可逃,愤愤地瞪了Sherlock一眼,束手就擒。
「事实上,这个案子挺没难度的。那家伙竟然沒發現自己的槍掉在了半路?果然大意是个可怕的错误。」
「是啊。」
他们坐在回程的车里。John实在无法抗拒睡眠的诱惑,顶多用仅存的意识回答一个单词,接着便毫无知觉。
「……哼。」
Sherlock将John揽过来,让那人的头枕上自己的肩膀。John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已经不那麽浓郁了。
侦探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军医不会记得。
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靠着一个男人的肩膀睡得香甜。
Sherlock半是悲哀半是不甘抿紧了嘴唇,目光游离。
*
「我的回答是不,医生。」
John穿起夹克,才刚说了一个「我」字,就被Sherlock强硬的态度打断。
「我什麽都没问呢。」
「你想告诉我你今天晚上有约,晚餐不必等你,冰箱里还有一点意大利调味饭,记得拿出来吃。我有任何一处说错吗?我的回答是不。」
「你怎麽可能知道——好吧,确实有可能,因为你是Sherlock Holmes。你刚才说不什麽?我无法理解。」
「不要出去,留在这里。」
「又来了?又要我陪你破案了?」
「没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往外跑?」
「这又什麽意思?你倒是当起我的监护人来了。Sherlock,我这辈子听人指挥的够多了,不需要再加你一个。」
Sherlock从实验里抬起头,猛一转身竟碰倒了一个空烧杯,John听见刺耳的碎裂声不禁倒抽口气。这种错误,Sherlock从未犯过。
但Sherlock并不在意自己的疏失,他连瞟一眼都懒得。
那人眼神里带着的温度霎时降到冰点,他看向门前穿戴整齐的John,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直到John实在等不下去,一只手按捺不住扶上了门把,他才听见Sherlock的声音。
「对不起。」那语气、那口吻,轻飘而虚妄,像是几个空气中四散的分子,一挥手就了无踪影。
Sherlock敛下眼眸。他并不是在思考,他的脑袋现在不想承载任何东西——不,是没有能力在此刻承载更多。瞳仁里尽是空无,或者早已被什麽填满。纯粹,但从不简单。
John一点也不觉自己言重,他望了望手錶——约定时间就要到了,不能再耽误。
「我今晚和人有约,晚饭过後才会回来,可能会有些晚了,不用等我。」
又是一声叹息。谁知道Sherlock脑里在想什麽?两年的岁月他从来不曾了解。
「再见。」John把这句话留在门内,走了出去。
门扉掩上的声音着实令人心烦。
「连名字都不愿意说了?」
Sherlock轻蔑地哼了哼,没穿室内拖鞋,赤脚踩过满地粉身碎骨的烧杯残骸。
锐角划破了他的双脚,在地毯上留下一连串拖曳的血迹——好在毯子是暗红色,完美掩饰。
他坐在靠窗的那张沙发上,拿出私藏菸——原以为靠尼古丁贴片能够再撑一阵子,似乎是没法了。
他阖起眼,在一片烟雾弥漫里他不必看清太多事物。香菸是Sherlock难得赞赏的世人发明。
他没有计算自己的致癌物质摄入量——那种无聊的事只有John才会做。说不定哪天他会替Sherlock计算还有几次呼吸机会。
John返家时,在门外就嗅到一点不寻常,他早该料到Sherlock会趁自己不在家时偷抽菸。他知道Sherlock有菸瘾,但他可不知道曾几何时加重成这样了。
「Sherlock!」
「这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吗?」
侦探轻笑出声,John看见那人眼眶泛红,八成是被熏红的。Sherlock呼出一口气,烟雾缭绕在两人之间,作为一种John尝试观察他的屏障。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能不能注重自己的健康?」
军医的身影被雾化,Sherlock倒也满意这样的效果。他偏了偏头,「健康?能做什麽?无聊。」
满地的菸蒂。Sherlock从不这样,至少John在家的时候不曾这样。
「你这样会死的!」John几乎口不择言。
「没了它我才会死。」
John抬起眼睛,环视四周,除了起居室的凌乱外,其他地方看来没什麽状况——打破的烧杯竟然没有收拾?
「Sherlock,你——」
他正要询问,却瞥见那人脚上一道道密密麻麻的伤口。
「你受伤了?怎麽弄的?」
John蹲下来查看侦探的伤势,「我去拿医药箱,帮你包扎。」说完便要起身。
Sherlock吸菸的动作忽地停住了,「别碰我。」
「什麽?」
「别碰我。」
他的语气坚决。
「不能!如果里面卡进碎屑,没有处理好会发炎的。」
「然後?截肢吗?」
「Sherlock,不要在那闹脾气,这没有意义。」
John又仔细瞧了瞧Sherlock的伤口,想抬起他的腿二度检查,却听见那人吼了起来:「我跟你说了,不要碰我!离我远点!现在!」
医生愣住了。
「……好,随便你。」他轻声说道,没有情绪。
John真的停手了。他退了开来,走到厨房替Sherlock收拾一片混乱。
那个晚上,Sherlock没再正眼看John一眼。
脚上的血淌了整夜。
*
Sherlock的伤最後竟然是Mrs. Hudson包扎的。
他宁可让房东太太用镊子为他挟出玻璃碎片,也不愿让John碰他。
为什麽?
他问Sherlock,「为什麽?」
那人在他的问句之後睁开双眼,两片唇却是执拗地紧闭着。
「我知道我们的感情没有这麽脆弱,怎麽了?我做了什麽?」
「我们的感情没这麽脆弱……」
Sherlock翻身侧躺,面向医生,嘴里喃喃复述着John说出的言语。
「不。你什麽都没做。」
侦探如是回答。
「那,我们俩之间出了什麽问题——还是,你出了什麽问题?」
Sherlock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接着开口:
「John,可以帮我到楼下请Mrs. Hudson上来给我换药吗?」
这回,Sherlock看见军医错愕的神情之後不加掩饰的难过。
他让他受伤了,好像还伤得不轻。
「好,好极了。」那人转身下楼。
Sherlock的思绪随着John沉重的脚步声飘向远方。
这天他没再说一句话。
*
如果Sherlock真的有意要和自己生分,这几天的变化可令John困惑得很。
Sherlock常常在午夜来到John的房间,在他房里徘徊。
他知道他不可能没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入睡,他俩都在演戏罢了。Sherlock每次离开前都会在他的床头边站上好一阵子,安静无声,没有动作。
这算什麽?
John猜测,或许Sherlock想和自己道歉?只是拉不下脸。
不行。这太诡异了,John决定要亲自从Sherlock口中问出个所以然。如果是他人一反常态,他不会在乎。但是这次是Sherlock,和他最亲的Sherlock。John已经没有力气和别人再一度建立革命情感了,Sherlock就是他最重视的那个。
有回Sherlock又偷溜了进来,照样在房里踱了一圈,和每次相同,站在床边。
John用了几秒钟时间确认了那人和自己的距离,猛地睁眼,伸手一搆只握住Sherlock的上衣,他顺势起身抓住那人肩膀,将他狠狠摔到床上。两人有了一场激烈的扭打。
他们制服对方、再尝试挣脱,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是毫无意义的儿戏。但他们都很投入,不停地重复,直至筋疲力竭。
最後Sherlock占了上风,John被按在床板上。
「告诉我,你是谁,」他刻意质问,明显地这是一个蠢问题,「或者——你想成为什麽。」这才是他要知道的。John喘着大气。
「我是你的室友。」Sherlock回答得仓促,仓促到像一个反射性的谎言。
室友——而已。这个字词礼貌的过分。
「我以为我对你多少有那麽点重量的。」
「……」
Sherlock在满室笼罩的夜色里长叹一声,John看见他似乎——有些哀伤。
大侦探会哀伤吗?可能是看错了。
他松开撑在医生身侧的双臂,方便拥抱他。John感觉Sherlock的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
Sherlock幽幽地说。这句话是闷在枕头里说的。
John觉得自己近来常听到Sherlock的道歉,自己似乎也有所亏欠。
他们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吵了架、闹了彆扭以後终究得和解。
「我也是。对不起,那天真该不顾你的反对帮你包扎的,害你还疼了那麽长一段时间。」
Sherlock又在枕头里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John会怎麽回答——起码有两种,Sherlock希望听见的不是这个版本。
他希望他能够说:「对不起,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
他才不在乎那些该死的伤口,一点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John为什麽总认为他可以过得很好。
他是人,也会有人性,更会有孤独的时候。
只是Sherlock不想承认。
侦探匆匆起身,他留恋John的体温,但是他知道自己该克制。
「晚安,祝好梦。」
John在黑暗里皱了皱眉头,那人之前从不这麽说。
一个不安的念头在他心中滋长,撼动着他的认知。
Sherlock的道歉是针对着什麽?关於他前几日的反常行为,还是对於John对他的重视做了最委婉的拒绝?
他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室友,仅此而已?
John不想再想下去了。也找不出是什麽原因让自己的神经变得比女人还敏感纤细。
Sherlock对他真的太过重要,重要到他无法定位他在心里的位置。
*
Sherlock的菸瘾比以往都更重了。
他几乎把从前做实验的所有时间都挪去抽菸,John在家的时候会加以制止,但不在的时候他真的控制不了。
身为一位医师,John本来就有职业道德,再加上这个他不是别人,而是Sherlock。
不是别人,就是——Sherlock,不必用其他名词代称,他就是Sherlock,和他的职位一样,绝无仅有。
「够了。我的大侦探,真的够了。」
Sherlock抬起头望了John一眼,他从不茫然失措,但现在的样子委实几分相似。
茫然失措。John没想过这个词有朝一日竟也会用在他身上。
「够了什麽?」
「你到底有什麽问题?」
「我看起来有问题?」
「问题可大了,Mr. Holmes。」
John把茶杯摆在Sherlock左近,「你想谈谈吗?我真的很怕你——你知道的,嗯。」
「肺癌?」侦探接了下去,用的是那种加工过的淡漠语气。
「还有,心理疾病。」
Sherlock熄了香菸,「你在军中还做过心理医师?」
「并没有。我现在不是以一位医师的身份进行谈话,我是以——」John停顿了,胡乱找了个接近的词语带过,「——你的朋友,一个重视你、关心你、想让你彻彻底底戒除菸瘾的朋友在和你说话,Sherlock。」
「我没什麽问题。」
没错。可恨的是,他一点问题也没有。
「你真是……好吧,我也不急,我可以用整天的时间和你耗。」
不,不只整天。只要Sherlock需要他,John会用一整年、甚至一生的时间协助他,直到他要他离开为止。
「你为什麽这麽在乎这个?」Sherlock扬起一边眉毛。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好一个致命的词语。
Sherlock微微晃了晃身子,「你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他瞧了窗外一眼。「你一直知道。」
「我不知道。」
「春天就要到了。」Sherlock喃喃。他不想在那个话题上打转。
「最使你难忘的片刻。」
「是啊,你还记得。」
侦探扬起一个宽慰的笑。基本上,他已经不知道除了假笑以外怎麽表达其他情绪了。
John突地不知道该说什麽、问什麽,尽管Sherlock的言辞依旧让他感觉雾里看花。
谈话到此为止。
他们度过一个静谧的午後,却是各怀心事。
*
John发现最近Sherlock时常不在家。
他知道为了办案,侦探需要东奔西走,只是最近都不知怎的没带着John一起。
Sherlock和Mycroft不同,有时他更愿意亲自出马,而不是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文件袋进行推理。
John不担心他,他知道Sherlock肯定有能力,案件是他最擅长也最熟悉的,他可以处理妥当。
可事情总有变数。
Sherlock从门外进来,手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
见到John的一刻,似乎还想找些话搪塞,但不久就索性放弃。
他观察着John的表情:吃惊、愤怒,最後是没来由的失落。
「你应该让我去。」
John说。好似当初Sherlock做了这个选择就可以防止这些发生。
「为什麽?」
「你都受伤了还问我为什麽?」
「John,你知道,如果你跟着我,并不会改变什麽。我还是会被那把刀子划伤。」
Sherlock烦闷地走到书桌旁,无目的翻动成堆资料。找点事情做可以化解自己的尴尬,正常人都这样的。普通时候,他会选择正面迎击,但这回Sherlock确实是有意——有意把John留下。
「我只是不懂,为什麽你突然又独断独行了。」
「如果我说是因为你会影响我办案,你会相信吗?」
「老天,当然不信!」
「好吧,那是实话了。」Sherlock耸肩。
John垂下脑袋,长出一口气。
「好,如果你真的想念那样独来独往的日子,我成全你。但——我希望你知道,」他嚥了嚥,音量不自然地降低,「我不喜欢你不告而别。」
「收到。」Sherlock对着书桌上的文件吐出两个字,心不在焉。
之後John每天都在烧杯底下找到Sherlock留的讯息。
上头写了地点与留话时间。
其实Sherlock对每一张给John的字条都动了点手脚。
但那人从来没有察觉。
若他有一日突发奇想把那些纸拿到紫外灯下,就能瞧见上头清清楚楚写着:
「你从来就不只是我的室友。」
尽管那句点之後还有千言万语,他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了。
Sherlock从来不懂得口头表达情感,尽管这是最快速也明白的方法。
尤其是某个字,某个单音节的毁灭性字眼。
纯粹,但从不简单。
*
他们之间探讨过许多问题,有时是茶馀饭後的閒聊,有时是激烈的争辩。有些话题到最後无疾而终,有些则持续数日至一礼拜不等。
前几天他们讨论过案子的进展,这是最普通的话题。昨天他们谈的是Mycroft的近况,当Sherlock提到他的兄长和Lestrade其实早已关系匪浅时John倒很是讶异,但也没作任何评论。
「John,你似乎是误会了。」Sherlock听的出来,John根本没有领会要旨,「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咳。」
这一回John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哈。我还真没想到。」
「我也是。」
接着就静了下来。总是有太多心照不宣的时刻,他们会在一样的时间点留给彼此思考空间。
这正是他们所需。
今日他俩没有作任何讨论,Sherlock在窗边拉琴。
乐声悠扬如微风拂面。这对John而言是最放松也自在的时候。
他沉醉於此。琴声却戛然而止。
侦探如舞剑一般旋过身,琴弓直直指向John的鼻尖,「说。」只有一个字的命令。
「什麽?」
「John,你在思考。我希望我的听众心无杂念。」
医生似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什麽都瞒不过你。」
「嗯,完全正确。」
他深吸一口气,「我和Sarah分了。」
John对於自己的冷静吃了一惊。
他几乎没有任何感想,连微乎其微的忧伤都不曾有过。并不是刻意压抑,一切像是安排好的——时机到了,便是谢幕。
他轻描淡写地和Sherlock提到这件事,那人也轻描淡写地回了个优雅的音节。
「嗯。」
好似他们只是在谈论晚餐的内容罢了——不,说不定讨论食物,他们的情绪还会比这激昂的多。
Sherlock帮他泡了杯茶。
John接了过来,什麽也没说。
琴声响起。这次Sherlock提弓演奏的曲子比以往更加凄切哀痛。
「Sherlock……我并没有那麽难过。」
「这一次,我并不是为你而奏。」
「为了那女孩,Sarah?」
侦探轻笑一声,「怎麽可能呢。」
John总是看不见Sherlock演奏时的面容。有时,他还真想让他面对自己,看他奏出令人痛彻心扉的曲子时脸上是怎麽样的表情。
风声阵阵被乐声挡在窗外。
*
「我需要新鲜空气,出门吧。」
刚用完早饭,Sherlock就对John要求道,「去一趟巴茨,应该有新的肝脏可以用了。」
「每次听你这麽说都乱恐怖的。」
「你不也习惯了。」
「是啊、是啊,全世界除了我还有谁能忍受你?」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躲过你的信任危机。」
相视而笑。
计程车停在医院前,这是一个他们进出无数次的地方,就像——Sherlock的第二个家,或许也是John的。
就某方面而言,这对他们都别具意义。
是一段缘分的滥觞。
Sherlock在实验室里找到Molly。简单打了招呼、领了东西就打算离开,却见John直盯着某一处——那是一臺显微镜。
「John。」
「噢,抱歉。好了吗?」
Sherlock站在那人身後,朝他的视线方向看去。
「有什麽问题?」
「显微镜,」医生笑笑,「少了你还挺不习惯。」
侦探饶富兴味地走近,「除了这个——你还想到了什麽?」
Sherlock几乎是贴着John提问,他的胸口紧紧贴着他的後背。也不管一边的Molly怎麽用奇异的眼光望着他俩,John深吸一口气,「都是你。每回我进入这间实验室,想到的都是你。」
军医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接着Sherlock绕到他身前,和他相视。
「你想不想知道,什麽东西让我联想到你?」
他的眼神热情而危险,不禁让John觉得大事不妙,他退後几步,似乎正中那人下怀,不费吹灰之力被逼到墙角。
Sherlock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接着俯下身子。
「是什麽?」John说,话音冷静。
两人的脸一吋吋迫近,Sherlock的唇最终停在John耳边,却是一个字也没留。
他能感受到Sherlock用自己的手拉了拉他的,仅仅一秒钟——接着急忙松开,抽回自己的气息,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Molly,谢谢。」
那人明显地错愕了,她撇过头看向John,「他从来不说谢谢。」
John从方才的情境里回过神,「他就是那样,」医生想了想,耸耸肩:「就连我都摸不透。」
他将手放入口袋,却掏出了一小张剪报。
粗体字写的是:Everything.
John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见Sherlock早已走远,才忙不迭地跟上去。
*
有时John会梦见那双沉静的冰蓝色眸子。
梦里,他会在他耳畔轻叹着呼唤John的名字,伸手抚上他的面颊,轻柔而礼貌亲吻他的前额。
没有故事背景、没有前情提要,仅仅是一个片段,一个不在过去、不在此刻、可能也不在未来的片段。
如果他有思维殿堂——虽然John不太确定自己具不具有那玩意——他能笃定,他在里头翻了遍也找不到片纸只字。
那富有磁性的嗓音足以让他沉沦,催眠般把John催入更深的梦境,推开一扇扇虚掩的门扉,在梦的长廊里跌跌撞撞。清醒时分总是漫长,晨曦刺目,而他每每都想将时间倒回昨夜。
空气里似乎还有残馀的影子,却在阳光下少顷蒸发乾净,连个痕迹都吝啬留下。
John不会看见Sherlock,在他急於想要把梦接续的时候看见Sherlock。
等他俩在楼下见面时,John就已经恢复理智。
但那需要一点时间,以至於他会在床上躺好一阵子。
John发誓这绝对不是赖床——那词语实在太孩子气,而且赖床不会伴随怅然若失。
令人难忘且眷恋。
眷恋,却是John未曾感受过的。
此时此刻,Sherlock的眼睛和梦里光影重叠。
他坐在他的扶手沙发上。在John的印象中,Sherlock从未显现出疲态,他总是那麽神采奕奕——甚至有时像嗑了药。
时间在向前,他的思绪像是被大雨冲刷,一点一点掉色,那些虚华不实、扑朔迷离都被涤净,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份想望。
John几乎要分不清,那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面容。
唯一不同的是,现实里,那人看着他的时候总带着几分痛苦抑郁。
他让他痛苦了吗?
梦的廊道在延伸,不见尽头。进入了221B,进入了Sherlock和他之间。
或许Sherlock就是有把时间与空间扭曲的能力,得以调换虚实。
或者控制John的脑袋就够了。这似乎合理的多——若是让Sherlock知道自己用如此不符合科学原理的词语形容他,肯定又得被调侃一番。
Sherlock永远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John从不问这个问题,关於那令他痛苦的原因。
John在等,等Sherlock、或者自己哪一天会做什麽,无论对错、无论是否有悖常理。
好似他们只要再跨一步就能改变一切。
也或者那一天根本不会到来。
*
不知何时开始,在停尸间外抽烟已经成了Holmes兄弟的习惯。
这并不是种约定,或许正如Mycroft所言——他和Sherlock之间的相似之处多得难以想像。
「这是低焦油——」
「Sherlock,为了你着想。」
侦探锁紧眉头从Mycroft那儿接过香菸,在衣兜里翻找打火机。
「为了我着想?什麽为了我着想?」
「健康。我可没想要你那麽快死。」
「健康?你的体检结果出问题了?脂肪肝?」
「Sherlock,失去你,会让我心如刀割。」
Sherlock狠狠呛着了,他猛咳几声,「你要我怎麽接下去?这话你还是留着和Lestrade说吧。」
Mycroft若有所思看向手里的菸卷,「我以为这个话题在我俩之间是禁忌。」
「确实是。」Sherlock顿了顿,「也许你错了。Mycroft,我不得不说,你推理错误的机会确实难得。」
Mycroft不情愿地哼了哼,指尖夹着的香菸晃动几下。他亲爱的弟弟说对了,他错了。
「是,难得我错了。免不了有什麽浮动变数。」
「就连你也无法掌控,浮动变数。」Sherlock嘲讽地扬起嘴角,这个笑讽刺他的兄长,更在讽刺自己。
「这种东西并非有迹可循,化学生。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我们耗尽一生也无法解释。」
「像什麽?」
「存在你我身上的浮动变数。」
Sherlock抽抽鼻子,「这是种错误吗?我只是在徵询意见。」
「你只是不愿意承认你对某些领域的无知。」
「够了,Mycroft,在这块领域上我们同样无知。」
长廊渐渐寒冷起来。
Holmes兄弟突地都无言以对,不如说是在忏悔。
「Dr. Watson近来可好?」
「我不能以单纯的『好』与『不好』来形容,他就是那样。在乎那些不值得在乎的小事,但他乐此不疲。」
「噢,我亲爱的弟弟,若他真有那麽细心,怎麽会看不出端倪?」
「不要讨论我——讨论他就是在讨论我,」Sherlock叹气。「那麽Lestrade?他好吗?」
「最近在调查恐怖攻击。又有人扬言要把炸弹设置在地铁站。」
「他怎麽没来找我?」
「他——也许没你想得那麽笨。有时,他还称的上有常识。」
「这算什麽?情人眼里出西施?」Sherlock不屑地撇撇嘴。
两人又进入了几分钟的缄默。
「结果我俩都没有问题。」Sherlock的语气,很轻。悔恨、不甘、苦涩、悲伤。
「是的。」
他们依然在停尸间外抽着菸,家属的悲泣声声入耳。
*
他压在他身上,喘息。
Sherlock的衣着打扮和鬈发确实让他轻而易举融入夜色,相较之下John就太过显眼了:金色短发、米色毛衣,对於掩护毫无效用。
他们参与了犯罪集团的追捕行动,多少次的街头追逐,只是情节不尽相同。
「John,跟上!」
「我很不想承认——但我真的尽力了!」
John语气略带无辜,他不禁埋怨人生而不平等,如果他也有双长腿就好了。
看着距离一点点被拉开,John自然心急如焚。他拔腿狂奔,却不知道漫漫长夜的尽头在何方。
一只精实削瘦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往这边。」
Sherlock拉着John拐进巷里。像是排练好的,一辆破车停在路边,车门没上锁,两人迅速钻入汽车後座,时间紧迫、分秒必争,他俩都显得有些争先恐後。待Sherlock好不容易带上车门,自己却也稳稳跌在John身上。他压在他身上,喘息。
Sherlock挡住了路灯投射的灯光。黑暗里,他们看不清彼此,只能从喷在脖颈上的气息确认对方的存在。
「Sherlock?」
John轻声唤道,一只手朝空中伸去,却怎麽也搆不着东西。终於,他找到了Sherlock。John意识到自己正将手搭在那人後颈,他在脑里拼凑出这是一幅什麽样的画面——「噢,抱歉。」
「如果你担心我不在的话,没关系。」
John并不是那麽没有安全感的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还有什麽吓得了他?
他担心的是Sherlock,一直都是。
有时候John还真觉得自己是他的专属保镖。
「我们该做什麽?」
接着John的嘴就被胡乱按住了。
「等。」
John愤愤地甩开他:「等到什麽时候?你起码告诉我你的计划——」
「别说话,John。有人正经过巷子口。」
Sherlock低下身子,贴得更近了,身体的每个部位都紧紧贴着,他们的双腿在Sherlock的黑色大衣下交缠,侦探在John耳边,吐息温热。
医生的心脏在胸腔里急跳,这种刺激感——他总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但这和以往有些微妙的不同——John说不上来。
他们的身体紧紧抵在了一起——包括胯部。
不行。Sherlock命令自己,不行。这种时候绝不允许任何会干扰办案的事情发生。
他热的就像是要烧起来了——Sherlock一向不怕热,但这时候无以名之的烈火烫的他难受。
他竖起耳朵细听,终於听见脚步声消失在远方。
「手枪?带了吗?」
「口袋里。」
「准备好。我们要出去了。」
Sherlock把John从座椅上拉起来,他们各自坐在一侧,在微弱的光线里交换一个眼神。
「The game is on.」
这个夜晚正式开展,对John而言,却好似已经结束。
*
他们接到了一则讣闻。
Lestrade在一场爆炸中身亡。
「地铁站的恐怖攻击。」Sherlock在得知消息的时候如是说,那语气具有批判家的过度理智,相对一旁的John根本无法接受。
「你怎麽能——」
「我又怎样了?」
「他是Lestrade!和你几乎比兄弟还亲的Lestrade,他那麽照顾你,帮你排除外界的恶意质疑——」
「可以说重点吗?」
「噢,Sherlock!你就——他妈的一点也不难过?」
「最该难过的不是我,是Mycroft。」
「这真是……」John攥紧拳头。
Sherlock安静沉着地坐在那,太安静了,安静到John忍不住想揪住他的领子、扼住他的脖颈,想诉诸暴力从他乾涩的眼眶里挤出点泪水。
背後落地窗灑进的阳光为Sherlock的身影镶了金边,却是让他看起来更加高不可攀。他从不流露悲伤,因为他是局外人。不管在哪里、受害者是谁,对他而言都只是游戏的一部分。
永远旁观者清。
「你总是这样,」John说,语气里掩不住的失望,「一直都是。没有人性、没有感情。」
「我和你说过了,我有问题。」
「对,我知道。而那正是你自豪之处。」
John待不下去了。如果可以,他一秒都不想多留,直接跳窗更乾脆。
医生离开了221B。
Sherlock看着他在大街上行走的背影,垂下眼眸,按了按自己的下臂。
他那件合身衬衫的袖子底下是成排的尼古丁贴片。
不,他没有问题。这正是问题所在。
他们参加了Lestrade的葬礼。
John见到了Mycroft。和Sherlock一样的神情,不带情绪波动,眼睛里冰凉的像是深海。
他不禁想像这对兄弟的童年能是什麽样子?到底要怎麽样才能让他们如此没血没泪?
John的心情异常沉重。
他们在那片灰蒙的天色底下,向他道别。
「若今天是我在那棺木里,你也会像这样对吧?那个表情、那样无动於衷的表情。」
医生几乎是绝望地问。他也不奢望Sherlock能说出个「不」字,Sherlock和Lestrade认识的时间比他认识自己还要长,侦探的反应确实令他震惊不已。
Sherlock避而不答。这个问题足够恐惧,足够让他的世界一瞬之间天崩地裂。
他想去握住John的手,碰触的一刻,医生却躲开了。
往後,Sherlock再也没有做相同的尝试。
*
他们迟早得回到221B。
现在,他们在这里。在伦敦市中心,也在两人生活的中心。
「你知道,或许我从没了解过你。」
「……是的,John。」他确实从来没了解过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Sherlock的回答让John心寒,他颤了一颤,没再说话。
窗外阴雨连绵。
*
Sherlock悔恨为什麽自己一旦成为目标,遭殃的总是John。
几乎每一次都是——多到不可胜数。
他有时对他确实是歉疚的。
尤其到了春天,他的感觉总格外强烈。
那是很久以後,久到他们几乎忘记了那场葬礼。
怡人舒适的午後,一碧万顷。一处人迹罕至的废弃工厂,一声枪响让John的思绪断了线。
他看着犯嫌消失在庞大的阴影里,那儿有道窄门,他肯定会从那里钻出去。
这种感觉、这种声音似曾相识。
John倒下了。
他似乎和枪炮弹药特别有缘。阿富汗的那颗流弹几乎已经意义上「杀」了他一次,而现在这个,可能真的要带他见上帝。
水坑浸湿他的衣物,寒意传到指尖,和腹部汩汩流出的温热形成强烈对比。
「Sherlock……」
噢,该死的!
「John!」
Sherlock跑了起来,那个家伙溜了就算了吧,反正总有一天会被绳之以法。
「John,看着我,拜托,看着我……」
Sherlock心里的悔恨、内疚再一次占据他的脑袋,为什麽?到底为什麽?他们怎麽都不朝着他Sherlock Holmes一个人来就好了?
「不,听我说话,John,不要闭起眼睛,我求你了——」
Sherlock按着John的伤口,他的皮手套浸润在鲜血里,「不要在这个时候——这是春天——不要在这个季节离开我,不,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
John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渐渐无法对焦,意识在流失,他恨自己为什麽无法在这种时候张口说些什麽,就算是最後道别——他还没找到Sherlock在他心里的定位,他必须找到那个词语,并且让Sherlock知道。
「其实你了解我、你一直了解我——」Sherlock在颤抖,话音跟着起伏不定,「如果我失去了你,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陪着我,你说过,只有你可以可以忍受我——快点,John,睁开眼睛,我们的日子还长的很——」说到後面,Sherlock几乎是用吼出来的。
John想,如果他们是情人,这还真他妈的浪漫。
情人。是了,他要的是这个。肯定是的。
新的枪伤,很疼。他的心,也很疼。
他知道一定有别人可以安抚Sherlock,这个位置,兴许并不只属於他。
John牵动嘴角,苦涩地笑了。
声音渐渐模糊,痛楚也不再。他多麽希望能够告诉Sherlock,那些他花了好几年磕磕绊绊才釐清的事情。
纯粹,但从不简单。
救护车似乎即将抵达,太吵了——为什麽突然变得人声鼎沸?John很难过自己听不清楚Sherlock的话语。突地,一句话锐不可当地刺进了他的耳里,更刺进他的心里。
「我爱你。」
John听到了。Sherlock说了。他说他爱他。
时间的流逝声此刻在他耳畔清晰可辨。
他正在阳光里消融。或许他该庆幸自己还有机会沐浴在Sherlock带给他的温暖里。
他不会知道Sherlock是否看见,但他仍是拚命地做出了唇形。
我爱你。
他们在冰凉的水坑里颤抖着相拥。
他错了,他没有问题。
他错了,他有血有泪更有情。
他错了,他不是Sherlock的室友、助手、听众,他不是那些生命里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他对他而言是John Watson——被他爱着的,John Watson。
John知道自己不会怨Sherlock。
不会怨他为什麽等到这种时候才表明心迹、不会怨他为什麽无所不用其极伤害彼此、不会怨他为什麽带他来这里害自己中弹。
永远不会。
John倔强地攀着Sherlock的双臂,却渐渐使不上力气。
「不要离开我,陪着我。」
但John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也不希冀可能。
他松开了手,放开最後紧攥着的那个人。
融雪从枝叶上滑落,归於尘土。
但John相信,它会在下一次的春雨里重回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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