婪梦醉九州

　　不知又过了几时，未晞翻开双眼瞧过窗外，本以为已过了十年，却不想天际的云与方才相比连形状都没个变化。

　　她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闭眼便会有一副身影在她眼前晃荡，一闭眼，便能清楚的忆起那双黑眸的形状。

　　觉着像中邪一般，她感觉很是不快。

　　看着木桌上摆放的两个酒杯，她叹了两声气，决定过些时候再前往凌霄殿，将南顾之后的道路选择交给关慈处理。

　　坐下歇了一二，未晞觉得自己近几日来实在是过于心神不宁了，想着要尽快恢复状态，便去了屋后的小山坡上寻些食材，想要熬些安神的汤来。

　　“原来你一个仙住在此处，日子过的是这般清苦。”

　　未晞正一心用在煲汤上，全不顾方才说话之物。她舀了一瓢水，成柱形缓缓加入锅里，又将自己头上的簪子取下，划破手指往其中添了滴血。看着锅中一切就绪，矮身坐在椅中便开始招待这位‘客人’。

　　“雨露粱酒早已被你讨得精光，如今我屋中只有淡酒和粗茶，清苦却自在。你可别嫌弃。”未晞为他添了杯酒，正色瞧着他，“叶穆上仙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怀悠的消息了么？”

　　被叫做叶穆的男子一头暗银色长发，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光滑顺垂，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叶眉之下藏着一双勾魂摄魄的深紫色瑰丽眼眸，眼角微微上挑，足足添了几分美感。

　　正因为他好似随时都在笑，所以未晞才能确认，他几乎鲜有情绪的表达。

　　叶穆尝了两口酒，默默放下，“你莫非是说，我没了她的消息便不能来你这串门了么？”

　　“这个，我自然没个意见。百年前，天君将我禁闭于此时我便该想到自己将要过的什么日子。”想来实在是没什么东西来招待，看着炊房中正在烧煮的汤，她难过般的叹了口气，对上他清淡无欲的目光，“来往清闲，能够熏陶出这般雅致来欣赏山间的木兰花，全是拜他所赐。你如今能够来寻我说话，也算在他的意料之外。”

　　“所以。”他缓缓开口，“你在怨恨他？”

　　“自然没有。”未晞起身往炊房的方向走去，“我是在感激你。”

　　过了片刻，未晞将自己所熬的野菌汤端了出来，倾心为他乘了满满一碗。

　　叶穆瞧见眼前满满的一碗汤汁，问：“方才你往这汤中加了血？”

　　未晞微微变了副脸色，将目光抬平，稳了稳心神，这才道：“最近我身体有些不适，想要用这血来安神。”

　　“你最近不适？”叶穆黯然说着，将未晞眼前的酒杯举起，“身体不适你却仍在喝酒？”

　　未晞觉着眼前的叶穆微微有些不对。

　　“叶穆。”

　　“恩？”

　　“笑一个？”

　　“笑一个？”叶穆委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琢磨一二，勉强回她一个微笑。

　　“不必掩饰了，天君。”未晞将双臂靠在桌上，如此仰视刚好能看清楚他的眼眸，从中翻涌的慌张一闪而过，但已经足够被她捕捉。

　　“你笑的很不像他。”

　　实则是因为叶穆这个人，表情没有这么丰富。

　　关慈换回自己的容颜。他头上戴着束发嵌斑白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着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袍脚上翻，隐入腰间的白玉腰带中。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他无奈，只能用笑意掩饰，“你倒有些了解他。”尝了口正冒热气的菌汤，又盯着酒杯沉默一二，遂开口问了个自己也不知用意的问题：“他时常对着你笑么？”

　　未晞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问的木愣，‘时常对着她笑’，她在脑中想了想这番画面，委实怪哉又可怖。

　　“恩，啊。确实，他可喜爱笑了，可能是认为他自认为他笑的好看，故时时笑给我看，其实却是事与愿违。”未晞笑的轻佻，反正这番话也不会落入叶穆的耳中。

　　关慈看着她这副面容，一时无法开口。

　　未晞瞧着桌上空碗，笑意又减了几分，“今日此地阳光耀眼，虽今日飘来的风甚少，但能把天君你吹来，委实是个奇事。”

　　关慈淡漠瞟她一眼，并未答话，他起身细细观察过四周景色，同百年前相比，仍是丝毫未变。

　　他寻了一遭，然后终于在角落间的那盆冰花。从三千岁生辰送至她手中的那一刻，他便好似已经见过此花将死的模样。百年后它竟还能活的这般安逸，实在是有些受惊。
　　旧事忆完，他不动声色的坐回原处。

　　“此番前来，我也并非无所事事。不过是来探查探查几位小仙实情，以便制定几月后的测试。远闻你收下徒儿功力不错，可愿让我瞧上一瞧？”抬起手腕，他的衣袖飘飘，似有清风相随，“这是随机盘查，登文司府和我一同新立下的规矩，而你又很幸运，被我抽中。”

　　未晞嘴角一阵抽搐，这位天君倒是寻了个好时机。此话一出，随即授得几丝紧张，为了按压下这份紧张，她拿出蒲扇扇了一二。

　　此番是天君来的太过急促，而她又还未得到将南顾送出的指令。秋后上报，势必会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当时，并没有想到这般情况。

　　未晞笑的勉强，准备将这事先蒙过去。在他眉头舒展的须臾间，寻找到最好时机，问：“远闻？你倒是听谁远闻的？不过是瞎说的罢了。我那徒儿资质平平，还得靠他自己本事和意志。恰好，今日他正于五重天内勤苦修炼，估摸还有些时候才能回来。”

　　关慈一语未发的把话听完，抿了口热汤，说着：“也不知是哪个得道上仙本事忒大，颁布了让这小仙随意出入的令文，敢问――”他起身望着她，毫无情绪的将她揭发，“谁允许你让逆位仙独自赶往五重天的？”

　　他盯着她，紧紧的盯着她。

　　未晞脸色倏然变得煞白煞白的，脑中似有些东西在嗡嗡作响。方才所做，显然又是破坏了仙界另一桩规矩。

　　之后她无论如何狡辩，总归要接受一道处罚。
　　此情此景，简直是天要亡她。

　　她叹口气，准备接话，“天君你说的不错，但——”。

　　“有客人？”

　　未晞看着门外的黑影，眉梢间酝染出几许深刻的不解。

　　其一，在不被关慈发觉的情况下，他用自己的办法从暮年绝谷赶回了灵柩山。这说明，他需要避开两地所有巡查士兵的视察。

　　其二，他继续选择了自己。

　　“午时之前我便随你从五重天回到这地来，方才我正于木屋后的小院练些招数，还以为你是在唤我回来呢。”南顾侧颜瞧见正在低头喝汤的关慈，浅浅涌上一笑，拜了拜礼，“天君请见谅，我师父的记性一向不好。”

　　关慈抬头，眼神碰撞间的一瞬，他全力掩藏住所有情绪，眉眼微抬，“这个倒是真的。”

　　直至此刻，未晞才稍稍缓过些神来。

　　“南顾，你过来。”

　　见南顾还算顺从的往她所指方向走了过来，侧身长舒了口气，遂说着：“天君为了几月后的测试，特地跑到此地在捣鼓……到此地来考察你的，你将我昨日教给你的术法施展一番，好叫天君见个实况。”

　　南顾听闻，照着做了。
　　未晞转头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盯着关慈，又给他添了一壶新茶，一刻也不敢多耽搁，只净身站在一侧，等着这位大人发话。

　　然则等了半响，他也未开个腔。

　　“可是有了些想法来？”未晞冷不防问道，对着他这副惬意到极点的模样稍有异议。但为了今后还能在仙界混的过去，她又只好委身向前，“天君也只管按规矩来办便是。”

　　“有也有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他顿了一二，“转眼已晃两月，他就学会了这道法术？”

　　不然你还想怎样？

　　你这个――

　　她在心中想到一堆足以显示他的品性的词句，但终究还没有个胆子说出来。虑了一虑，她开口：“当然不是。若你还有些什么要求，尽然向他提出来便是了。”

　　她抬头予了南顾一道暗示，心里眼中皆在叹息，能撑多久便撑多久罢。

　　“你去灶旁，生个火罢。”

　　此话一出，周围的气氛足足静了三秒。
　　尔后，她的神色一时变得颇肃然。

　　她从未像方才那般在他面前紧张过，到头来，他却是在说个笑话般的，想是故意让南顾难堪。

　　“怎么愣着，不会就直说。”

　　未晞正欲上前讨个说法，刚刚踏出一步，却又被南顾抵在身后。她侧身，见过南顾一双颇为坚定的墨色眼眸，以及极迅速的点头动作。

　　他随后侧身面对关慈，缓缓开口，“你的要求都一并说了罢，免得之后你又忘了。”

　　“我的记性又不像你师父那般。”关慈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抚过茶杯的周遭，微微有凸出的花纹图像，“但我也就这个要求，你快些做了，我也好到其他仙家看看。”

　　南顾默声走进了灶房，抬眼恰好对上未晞满目愁言的神情。
　　他微微抬起嘴角，像是微笑。如是尘落于灰，木遇于水，花遇于光，为一切都附上安详。

　　拾些角落中落下的木材，他一个人委身在角落，缓缓的升起火来。

　　“为何，为何你要让他做这个？”
　　直至此刻，未晞的神色仍然十分肃然。

　　关慈添了杯茶给她，如今在她越发不真实的伪装之下，这幅真实的着急模样，实在已经很少见了。

　　“如今的仙界又不仅仅看中资质这东西，生存能力也是有些必要的。你看――”他自然也能装出正经办公的模样，“房中既没个石头也没个稍稍粗壮些的木枝来生火，你静静看着，他要如何来生火？”

　　未晞一时哑然，控火术到底是个二阶法术，他不过刚刚一阶入门，的确没个简单法子来生火。
　　她竟有些后悔当初因为火符稀缺，没为他事先准备一张。

　　两位上仙静默的着一位半仙立在房内，悄然变出两块木头，默默的开始用最原始的办法，用力打磨、摩擦。

　　“……”

　　半个时辰过去了，之间灶中突冒出一阵火光，他颇为小心的向里面加柴火。等火真正冒起来了，他微微扇了两扇子风，将一旁已然冷却的汤热了热。

　　“你所指生火，可是方才我所做的？”

　　关慈沉声答了一声是，他伸了伸腰，随后又站起打了个哈欠。“你方才的做的很精彩。”他接连又打了一个哈欠，撇了撇两袖边染上的尘土，又说：“我再去其他仙家看看。”

　　语毕，奔着大门的方向去了。恰巧踏出一步之远，他又倏然转头道：“未晞，三月之后可莫要忘了将你的这位徒儿带到测试之厅。”

　　未晞一时没了个语言，惴惴不安的顺着身子滑到椅子上。要说这三百年间都不曾有过这般荒唐无理之事发生，让她这无聊惯了木屋生活受到不小的惊吓。

　　此时她在心中哀怨了一回又一回，怎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闯这个时候来。

　　方才从这天君语中所指的是，要让她在三月之后测试将这位徒儿南顾带去。
　　而若是今后南顾错失了升上顺位的机会，那她未晞对旭月的愧疚，还要再往后延伸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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