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不再唱歌的歌手和严肃的室友。很高兴认识你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管弦同,王磊 ┃ 配角:冯平,张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很高兴认识你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606   总书评数:8 当前被收藏数:19 文章积分:597,88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不明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3823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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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认识你

作者:薜荔藤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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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你

      管弦同站在货架前面,伸手去攥一罐可乐。他是真困了,右眼眶靠近鼻梁那部分一阵一阵的疼。方才在咖啡店就差点晕过去,猛然回神,手一哆嗦差点砸了人家杯子。他打小起就有午睡的习惯,虽然那质量很不咋样,经常也只是一两个钟头闭着眼睛空躺,即使勉强睡着,那梦五光十色的比现实还活泼些。但不睡是万万不行的,不午睡的管弦同就好似件穿了十来年的旧外套,整个人破败不堪。

      他用力捏了捏鼻梁,又咬了一口右手的食指关节。不过按理说就算没能午睡,到这个点怎么也该过了困头了。毕竟都快晚上了。虽然外面的天色如此明亮,衬得头顶日光灯管如此苍白,六七点钟时候,大街上再怎么车水马龙,在难得一见的辽阔天穹之下,都显得愉快旷朗。但管弦同却困到如同见了鬼,这不算好兆头。对这么一个轻易不见光的死宅而言,特意从中午就跑出来自然有原因。上周二晚上他接到张三一个电话。一听就是喝高了。张三说:“管儿哎,给你商量个事。”

      管弦同两只手掐着手柄,含含糊糊的说:“讲。”

      “我给你找了个室友。”

      管弦同按了暂停键,哼哼哈嘿打斗声音一停,屋子里就很静,外面汽车喇叭声音见缝插针挤进来。过了一两秒钟,他说:“我搬出去吧。”

      张三一声大喝:“我就知道你要说这话!”那唾沫星儿仿佛隔着屏幕能溅出来,管弦同心道不妙。“多想了是不是?我知道你要多想!以为我要撵你走不是?小祖宗,咱说句不好听的,我图你那俩钱儿!房子租给你了,你爱怎么造怎么造。就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怕你有天饿死,没人知道,有个万一,还能照应着点。你能住几个屋,空着也是堆灰。找个人看着你不行?”

      管弦同感觉要先哄住他。“阿三,你误会了。不是说我不能跟人住。我怕人不能跟我住。”

      张三鼻子眼里笑了一声。“别。你啥人我不清楚。你现在是折腾不着人了,我倒希望你还能折腾折腾。说回来,你这室友也绝对折腾不到你,我给你打包票了,特靠谱一人,要他搞一点动静影响你,跟我说我叫他滚蛋。”

      管弦同说:“知道了,我想想。”

      张三酒劲一落,突然又苦口婆心。“管儿,你听明白了,我绝对不是强加于人。我就跟你商量商量,提个建议。你要真不愿意,觉得还是一个人给那自在,那就还这样,也别说往外搬的话。当我没提过。”

      管弦同说:“知道了,我想想。”

      实则他没什么可想的。这房子是张三的,装修地段,哪哪没得挑,当初说是租给他,价钱低得可怜,基本等于扶贫,住他一个实在是浪费了。以张三的身家,确实不大会在乎这点小钱,但管弦同自知之明还有,张三拿这房子干点啥不行,现在人有什么安排,他不能说三道四,反正万一他真不能忍,拍屁股走人也就是了——在这可能性还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当前,你让他挪个地方,不如给他一刀来的痛快。

      何况新室友跟一刀并不是一回事。张三毕竟透彻他脾性,管弦同不怕人。宅归宅,他是不怕的,也不觉得反感,甚至还有点好奇,就跟十八九岁新生刚踏进大学门一样。广义的说,他对即将建立的每一段关系,都事先抱着具有重大意义的心理准备,但狭义上来讲,跟人多说两句话他往往觉得费劲。这位未曾谋面的兄台,自然也还归在他模糊的概念里,没有细化成一个具体的形象。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想的是多,合租这种事,各自房门一关,多的是直到搬走,对方长相还没记真切的。不管怎样,他现在着实太困,只好回去。他想到这个点,是该收拾的差不多了。

      果然,房门开着条缝。他进去后,看到客厅地上还放着两个纸箱,厨房里有水声。水声一停,一个青年人出来,一只手捏着刚从鼻梁上摘下来的眼镜,卷着衬衫袖子,猛眼一看,倒很居家。他看见管弦同,想伸手去握,突然想起来手还是湿的,只好说:“管弦同吧?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王磊。”

      管弦同没忍住喷了,连忙解释:“不好意思,我是想到之前听人说,一个人一辈子,总得认识几个王磊。”

      王磊:“……那我是你认识的第几个王磊?”

      “第一个。”

      “那还好。”王磊放了心,不慌不忙的说,重拾开头。“管弦同是吧?我听张老板说,以前是歌手?”

      管弦同感觉自己的笑有些僵。“早就不唱了。”他心里骂一句张三多嘴。

      “我也不大听歌。”王磊说,话头一转。“吃饭了没有?”

      “我在外面吃过了。”管弦同摆手,拿不准可乐咖啡炸鸡排叫不叫饭。“你接着收拾吧。”次卧的门也开着,他瞟到里面已经整了八九不离十,床也铺好了。突然之间,兴味索然,只想立刻回屋去与世隔绝。他再出门就是半夜了,闭着眼扶墙摸到洗手间,完全忘记从今天开始自己就是有室友的人这档子事。

      接下来一周他几乎也没想起来这事,新室友早出晚归,作息稳定,难得碰上面,同一屋檐下,俩人也是各过各,毫无交集。管弦同之前用电视玩游戏,客厅里放着主机,因为怕声音太大吵到人,就把机器挪到自己屋里了,换成显示屏,如果这也算得上是牺牲;除此之外,实无值得一提的变动。周末也一样,管弦同午睡起来快六点,听见有人敲门,还以为是自己快递到了,开门一看,是个送外卖的拎着餐盒。“是您点的小龙虾吧?”

      管弦同一吃惊非同小可,说:“我没点哪。”

      “没错啊,这门牌号。”外卖员低头翻手机,管弦同反应过来,说:“多半我室友点的,你搁这吧。”

      外卖员点点头,拔脚就走。管弦同把盒子放进冰箱,想问问王磊这事,拿起手机才发现,他没人家号。更糟的是就这一眨眼工夫,他连人家叫王磊还是刘强,都突然记不清了。管弦同只能苦笑,暗骂自己犯老年痴呆,这时候楼道里又传来脚步声,到门口停了,管弦同站起来先把门打开,倒把正掏钥匙的王磊吓了一跳。

      “你点的小龙虾?”

      “已经送到了?他也没给我打电话。”王磊推推眼镜。“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管弦同说。“我碰巧在家就帮你拿了。外卖老这样,我记你个号吧。”

      王磊拿起餐盒往厨房走,回头礼节性的问一句:“你用不用火?”

      管弦同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回到房间里,盲目的刷了几分钟网页,王磊居然敲他房门。管弦同心说多亏没带耳机,否则多半听不到。不出所料,王磊手上端着一大盆龙虾,厨房还有半锅,红艳艳辣汤,看着十分凶猛。

      “买太多了……吃不完。”他面无表情的说。这属于紧张过度,管弦同一闻到那味道,压根就没打算拒绝,象征性客气一句。“怎么买这么多。”

      “有优惠。”

      管弦同往沙发上一坐,朴素的想有室友真不是坏事。两人开了罐啤酒,默默的相对剥起龙虾。王磊说:“你似乎不太开火。”

      管弦同脸有些热。“买菜回来放烂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毕竟懒。”

      “我也是,上一天班回来,不想动弹。”王磊拧着龙虾脑袋,慢慢的说。他动作倒很灵巧,有一股难以言表的细致,相比之下管弦同觉得自己手跟脚一样。“你做什么工作的?”

      “设计。”王磊含混的说。

      “据说很忙?”

      “还行吧……”

      管弦同蓦然感到一阵倦怠,实不想承认这是太久没跟人进行过如此正常的对话的缘故;王磊继续剥虾,间或喝两口啤酒。管弦同想这人跟他脑海里比较普遍的这个年纪雄心勃勃的话痨青年形象很不沾边,也可能只是拘谨。话说在他跟前有什么可拘谨的,他感到很不服。王磊又开了口,是不得不开口。“听说你以前跟那个什么,那个谁,冯平组乐队。”

      管弦同一口辣油呛在嗓子里,该来的还是要来。无论他此刻是否后悔果然还是应该搬出去,他昔日搭档的名气,用现在话说叫国民度,都存在的十分客观。

      “上辈子事了。”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轻快。“你喜欢他的歌?”

      “我不听歌。”王磊慢条斯理的回答。他抽张纸巾擦了擦手,又说:“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你要是……”

      管弦同怒火中烧;这怒气当然不针对王磊,算针对自己的。能不能行了,还不可说了!不能提了!对着一个一无所知的普通群众!普通群众都嗅到唐突,他注定不能枉担这个虚名。拿定了主意,就摆手表示不知者不罪。

      “当年确实在一起玩过一段时间。相当厉害。看现在就知道。我们那一圈人,数人家混的好。——不过你若是想要个签名啥的,我还可以托人问问。”

      “我要那干啥。”王磊说,相当务实。“你现在不也挺好。”

      管弦同看看自己,有吃有住,醉生梦死,大晚上在这蹭夜宵,确实不可谓不好。王磊不知道他底细,笼统的安慰正中下怀。其实管弦同有工作,也还没脱离他旧日的行当,在一个工作室里挂名,一周有事没事去二三次,干点杂活领领低保,虽然说跟王磊这种充实健全的社会人不可同日而语。

      “是。”他把啤酒一饮而尽,没注意到王磊举着易拉罐似乎想跟他干杯。“简直不能更好了。”

      次日管弦同一觉醒来,回过味越发觉得没劲,恨不得去敲门辩解,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毕竟王磊一个圈外人,出于礼貌找话题而已,那努力有目共睹,谁真心想领教他那档子破事,最后晃晃脑袋下了俩副本,也就过去了。王磊敢是觉得自己说错话,不小心触到他雷点,开口越发的斟酌,若二人在家不慎照面,除了外面热不热,那真是相顾无言。幸好天热是大势所趋,再怎么妙趣横生的人都变成今天真热复读机,根本无法发表建设性谈话,大家无一例外的很匮乏。

      工作室那边没什么活,管弦同一周只出了一次门,整个人惨白到像个鬼。其实他平常就算不上班,两天也至少要出去一次,清理一回积攒的外卖盒子,但自从有了室友,王磊每天清早出门,只要在他视线范围内的垃圾,都会顺手带走。第一次发现这个情况时,管弦同所表现的感情波动之大,逼的王磊不得不当场表示,无论他室友是谁,有没有室友,这事他总得干的。但从结果而言也未必就利大于弊,他这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举动对管弦同本来就不健康的生活习惯可谓雪上加霜。

      但就算管弦同也快到了极限;真的太久不见活人,他是要发憷的。在不缺生活物资的情况下,有时候晚上十一二点突然出门,去便利店买瓶水,跟完任务似的,不是做了有奖励,而是非做不可。现在可以不用舍近求远,有个活人在隔壁的认知,把他暂且稳住,治标不治本可说莫此为甚。不过作为一个跟自己周旋了许多年,已经轻车熟路的斗士,管弦同只要在觉得忍无可忍时候把空调一关,不过三分钟就能端正心态。王磊不但早上带走了垃圾,晚上还带回来一个西瓜。管弦同无功受禄,惭愧之余,也表达一下内心这种矛盾。王磊松开湿透的衬衫领口,给他看手机屏幕上实时温度。

      “我看你要是没什么毛病就还是别出去了。”

      他是不得不受这罪。但对管弦同何以不受这罪,他好似全不羡慕,也不好奇。管弦同心里就很赞叹,想这位朋友将来一定做大事,不定三年之内就可以攒一半首付,并觅到一位齐心协力还贷款的女友。现在应该是还没有,因为王磊每天都回来,虽然管弦同对室友往家带姑娘这事毫无看法。张三说:“说一千道一万。我给你介绍的人咋样。”

      管弦同说:“特好。我贴钱都想跟他住。”

      张三自己也没料到效果这么卓著,呿一声:“真有那么好?哪儿好?”

      管弦同说:“能忍我还不好?”

      张三说:“理是这个理儿没错!”他俩中间隔着好几个人,说话各自伸着脖子,管弦同还好,张三腰上肉要拧成麻花。“妈的,热死了,老子要去北极避暑!你这星期都没挪过窝吧?大头上次见我还说想找你录几句呢,他不敢跟你张嘴。那啥,下星期有个熟人去录首歌,玩票的,不怎么会唱,你照应着点。”

      管弦同干笑,他其实就在场,做背景板的时候居多,吃空饷吃到令人侧目,偏张三还最好当着众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维持他一个心照不宣的薄面。张三显摆完,满意了,回去继续跟俩清清凉凉的小姑娘吆五喝六。

      管弦同转动酸疼的脖子。好家伙,上下左右全是人,争奇斗艳,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多,认识的少。他跟认识的人都已经打过一圈招呼,也并没什么人特意提出要认识他,这时候王磊居然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十分谨慎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给他带盒烟。

      管弦同回道:“一会就回去了。”突然兴致来了,又输入一句:“你知道我现在跟谁吃饭?你偶像。”

      王磊秒回:“我没偶像。”

      管弦同放下手机,一边就着满耳朵新鲜的八卦吃烤串,一边朝冯平的方向瞟了一眼。冯平正跟邻座的圈内要人推心置腹,举着鸡翅膀连啃带比划,一脸严肃不知道在探讨啥,旁边还有三四个人跃跃欲试。管弦同想临走之前说什么得骗到一张自拍,不然回去王磊说他装逼。

      酒过十扎,众人渐入佳境,又上来几盆龙虾,没什么人动了。管弦同方才去洗手间,回来差点找不着座,大意之下还让门夹了手,只能望虾兴叹。他实在无聊,玩起游戏来,很快物我合一,迷迷糊糊有人叫他几声都没在意,终于肩膀上被捶了一下,一个激灵扭头,冯平不知何时坐到他右边来了。说:“不吃虾?”

      管弦同给他看中指血道子。“不得行。”

      “好吧,我给你剥。”冯平居然真的动手给他剥虾,一边剥一边唠叨。“你现在靠喝风过活啊?瘦的没型了。哪像我,撸个串都要三思五思!这肚子!一天不注意,吹气似的!到岁数了不认不行。”

      他说着低头看自己小腹,有点顾影自怜。管弦同觉得夸大,冯平现在体格还是不差,完全没垮塌的迹象,看就知道下过功夫。他说:“那是,偶像派。”

      “得了!少寒碜我。”冯平剥虾上瘾,手指翻飞,管弦同专心致志看他剥,包厢里突然一厮放声高唱起来,立刻有两个人给他配和声,还有一个敲盘子敲碗打节奏,场面一派狂乱,冯平趁机凑到他耳朵旁边。

      “前两天我站一个台,我见着一个组合,俩小孩。”他低声说。“特像咱们俩。”

      管弦同会心一笑。“像狗屁。”

      冯平用力捏了一下他肩膀,管弦同吃痛,把他手打开。“别闹。”

      “谁他妈闹,就你闹。”冯平咬牙切齿的说。“我是欠你钱了还是怎么着?见天给我甩脸子。万人迷,你见不得我好呀。”

      “可不,我有时候想到你混这么好我都睡不着。”管弦同说。“十一点了。差不多行了吧你。有家有口的人了。小小现在是谁看着,他妈带?”

      “他妈带!”冯平哼一声。“她才不带。我回去她都未必能回去。保姆带。你怎么走。”

      “打车走呗——”管弦同环顾一圈包厢,回头说:“你给我签个名。”

      冯平以为他在开玩笑。“你自己签!”

      “真的,——我有个熟人是你的粉。”管弦同半真半假的说,他眼珠一转,真假也没什么紧要了。冯平完全没脾气。“拿纸!”

      “没纸。”

      冯平抓住他右手,翻过来摊平,用点菜用的铅笔在他手上发狠的划拉了俩字。管弦同笑到满脸鱼尾纹,冯平说:“你回去可别洗手。”

      张三正人堆里左遮右挡,偶然瞟一眼见俩人聊得火热,心下理所当然又啧啧称奇。再一抬眼,管弦同不见了,只剩冯平在那悠悠闲闲的抽烟。张三想问也没问。管弦同这样不是头一回了;人家叫,他也兴兴头头过去。到一半突然兴致消失,瞅个空就跑了。认得他的人,早已习惯他。不认得他的人,不会在乎他。管弦同正摇摇晃晃走在街边上,攥紧的右手插在裤兜里。热量一波一波,从血管里往上涌,每隔几秒钟,热得不能自制。他抬头看严实得漏不出一点风来的漆黑夜色。这城市他不敢说认识,最开始他们躲在它脚下,苟且偷生,不能说想逃跑,只能说不喜欢。后来他们站在高处,往下俯视街道蚂蚁一样人流,还是说不喜欢。冯平说:你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喜欢。

      管弦同在花坛边缘坐下来。花坛里种着叶子茂密的植物,在黑暗里流着油腻辛辣的汗。蝉在高处,蟋蟀在脚下,管弦同充耳不闻,他想着冯平,想着冯平得到的,以及他自己已失去的一切。那可能不是同一样东西。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他说:咱散伙吧。这话冯平不会好意思先开口的,还得他来说。说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哪有什么不同道了,多不过殊途同归,只是走与不走的差别。他是停在半路了,再没有看到终点的机会。但世上这样人本来也很多,不如说本来就是绝大多数,若没有这些半途而废的人,就衬不出勇者的可贵;他也值得被原谅,至少值得被遗忘,因为他孱弱的心脏,因为他罢工的左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因为他左耳听不见,才写不出来,是因为写不出来左耳才听不见的。他让左耳失望。左耳放弃了他。右耳没有,可能右耳比较懒。无所谓了!喉咙翻上一阵温热的酒液。管弦同及时爬起来,对着花根狂吐一阵。

      吐完他又在原地坐下,嗓子被硫酸洗过一样火辣辣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脏跳的声音像是要炸,额头不断的出着冷汗。他用手捂住左耳。周遭就突然坠入静寂。

      面前突然一暗,有人拍了拍他肩膀。管弦同抬头一看,以为自己见着神仙了。是王磊,王磊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说:“先漱漱口。”

      管弦同漱了口,又喝了水,鼻端至少闻不到自己呼出的腐臭气味了,就问:“你怎么在这。”

      王磊说:“张老板给我电话,说你喝高了。”

      管弦同说:“喝高了为什么叫你。”

      王磊说:“不知道。”

      管弦同说:“其实没喝多少,可能是吃坏了。”

      王磊说:“你吃什么了。”

      管弦同:“龙虾。”

      王磊:“……你龙虾过敏?那上次怎么没事。”

      管弦同:“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管弦同起身说:“咱回去吧。”

      王磊用滴滴打了个车,一开门管弦同跟人偶一样整个栽进去,司机回头看看四仰八叉的管弦同,说:“您别吐我车上啊。”

      管弦同说:“不吐了,我吐过了。”

      司机很不安的继续开车,王磊在副驾驶一言不发,管弦同伏在座椅上,隔着安全栏看他不动如山的侧脸。他觉得王磊这会可能后悔了,还是找个正常人合租的好。当然他也可能低估了王磊的心理承受能力,别说喝了吐这事每天至少要发生上万次,就这个表象之下那些个看似纠结的暗潮汹涌,也全无条分缕析的价值。

      人人都很痛苦。管弦同翻个身,漠然的想。哪怕前面开车的师傅,极可能都暗藏比他多十倍的痛苦。王磊呢?王磊会不会也有比他多十倍的痛苦?如果有的话,会是因为什么?当然也有几率:王磊表里如一,并不痛苦。那太好了,我祝他幸福。

      车在路边停下,王磊麻利的付了钱下去,管弦同撑起半身,突然意识到王磊是要过来给他开车门,慌忙弹起来,马后炮的说:“不用!我还能走直。”他确实完全好了,吐过后胃也舒服,哪都很舒服,近乎飘飘然,思路还清晰,很想立刻进行一些理科方面的脑力劳动,虽然以他现在的程度最多也就填填晚报上的数独。

      王磊瞅他一眼,没再作声,管弦同腋下和后背都湿透了,出的未必是汗,大多是水,整个人泡发了,自觉形秽,下意识拉开跟对方距离。快到门前他突然想起来:“你烟呢。”

      “半夜三更,抽什么烟。”王磊一边开门一边说。“你先洗洗吧。”

      管弦同冲了个澡,换了件T恤,一边擦头发一边出来。客厅里还有灯光。王磊没回房间,难得的坐在沙发上,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皱眉看那电视,屏幕上莹莹绿光映到外面。管弦同太久不看电视,几乎连遥控不会用了,还没分清楚什么场面,王磊啪一下关了电视。管弦同吓一跳:“不看了?”

      王磊说:“没啥意思。”

      管弦同刚以为此人体育爱好者,虽然这属性实在太过普遍,知道跟不知道差别不大,他自己也看球,但总算窥得室友生活之一角,王磊这一句,又动摇起来。但无论如何,这人跟千千万万人一样看球,可见无害。他转身接了杯温水,放在桌上。王磊坐在那,一点要挪窝的意思都没有,他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右手心。

      铅笔的痕迹已经丝毫也没了,只剩下他自己太过眼熟乃至憎恶的纹路。管弦同看了两眼,突然爬到沙发上开始扒拉后边的琴盒。王磊更快一步,站起来拦住了他。管弦同说:“你干啥。”

      王磊说:“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管弦同差点昏厥,不是他吹,想当年要听他唱,还真不是随随便便事,现在自己难得想唱,室友还怕扰民。他想这算不算影响到他了!张三要知道是啥表情!瞬间十分不服,不由得自掘坟墓:“你真没听过我的歌?”

      王磊沉着应对:“听过。”

      管弦同想给自己一耳光。“你搜我了。”

      王磊说:“对。”又说:“你唱挺好的。

      管弦同:“……你当我没说过。”

      王磊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评价不够真诚,又重复一遍。“真挺好的。”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补充一个合情合理的追问。“怎么后来不唱了。”

      管弦同在沙发上坐下来,弹唱的念头消失的无影无踪。过一会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左胸。“这有毛病。”他还想指着脑袋说这也有。

      王磊说:“百度说你做手术了。”

      “嗯。就彻底没钱了,现在还得租房子。”

      王磊温暖地说:“租房子的人海了。当然我不能跟你比。”

      他一本正经说这话虽然是刻意营造出来的效果,管弦同不能不为之感动。他不知道怎么礼尚往来,只好又看一次光秃秃的右手。

      “我今天见着冯平了,还给你要了签名。”他说。“不过不小心洗掉了……实话说,我们这行,混到我这样的不少,他算是万里挑一。我们很小就认识了。一起住地下室,吃泡面,去酒吧唱歌,说以后要这样要那样。他算是都实现了。不过我也不是多羡慕他——”他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这话无论横竖说,正反说,中心思想都跟“我有一个牛逼的朋友,我跟他混过所以我也很牛逼,或者我还看不起他,可见我比他更牛逼”没啥两样,嘴脸并不好看。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跟外人提起冯平实在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我还是挺羡慕他的。”最后他说。“他人挺好的。”后一句其实是针对网上有的没的一些负面新闻,但王磊可能都没看过,所以也不会听出来他隐含的那层意思。说到底只是鸡同鸭讲而已。管弦同猛然惊觉自己还是酒精作祟,有些失了分寸。他刚许愿王磊刚才没一个字听进去,王磊就立马问了一个充分证明他不但都听进去了,而且还进行过丰富联想的问题。

      王磊说:“你喜欢他?”

      管弦同立刻反应过来,王磊应该是误会了。这也不能够怪他,外人眼里他们这行的人可能总是稍微群魔乱舞一点(相对的容忍度也高一点,他一厢情愿的觉得)。不过被怀疑到这上头他觉得有点好笑。

      他耸了耸肩。“我交过女朋友的。”他尽量轻描淡写的说。

      王磊的表情一刹那不知为何显得很动容。

      “对不起。”他终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管弦同宽容的笑笑。“喜欢冯平的人挺多的。”他说,当然,即使从狭义范围说,也有男有女。但那里面确实不可能有他。这男女加起来可能有十万人。那里面也不会有他。如果这就是你想听的答案的话!不过这压根没人想知道。突然之间厨房传来一阵不祥的声音。

      “卧槽。”管弦同说。“你做了什么!”

      王磊大步流星进了厨房,再出来时候表情还是那么淡然。“绿豆汤烧干了。”

      管弦同:“……你大半夜烧什么绿豆汤?冰箱里我记得还有根绿色心情。”

      王磊:“行我一会吃。你先去睡吧。”

      管弦同不明就里的回屋,方才已经连根拔除的恶心又有点死灰复燃感觉,他滚到床上,用一个抱枕抵住胃,刷手机来转移注意力。冯平给他发了条消息,点开是张照片,上面有俩小孩,恨不得指甲缝里都是妆,估计就他说那个“像咱俩”的组合,管弦同笑骂一声这人完了!一闷头睡死过去。

      王磊收拾残局到两点,回屋又玩了会手游,并不清楚自己具体几点睡着,睁眼时,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声音。他打开房门,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餐桌上摆着一盘茭白炒肉,一碗粉蒸排骨,一盘干烧香菇,一盆切好的西瓜。管弦同还在厨房里,系着个格子图案的围裙,一边哼歌一边忙碌,听见他出来,就说:“醒了?吃个早饭。早午饭吧。”

      俩人在桌前坐下时,王磊耿直的说:“我以为你不会做饭。”

      “哪能啊,真当我生活不能自理。饿不死的,就是懒。”管弦同说。“你今天不加班吧。”

      “项目昨天做完了,可以歇一阵。”王磊说,夹了一筷子菜,看样子是在走神,很久才咽下去,管弦同着急了。“别啊,没那么难吃吧。”

      “比我强。”王磊说,过了一会又说。“你这是干吗。”

      管弦同笑起来。“没什么,算是我道个歉。昨晚上麻烦你。太失态了。”

      王磊说:“这没什么。谁还没有个三长两短。”

      管弦同拍案叫绝:“大哥,你会说话吗?”

      王磊说:“我语文一直很烂。体育老师都不想认。念书整个都很烂。眼镜是当年被窝里打手电看小说看的。”

      管弦同好奇的扭头观察他,王磊并没有戴眼镜,柔和眉峰下视线并不浑浊,眼睛也没有凹陷的迹象。“你几百度。”

      “二百五。”

      “那还好吧。”管弦同咬筷子。“我多的是朋友离了隐形就瞎的。”

      “我也瞎。”王磊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坐在包厢里收到王磊报告外面下雨的微信时候,管弦同偶尔想到这句话。他想王磊闹不好受过情伤,但二十大几的人了,没点故事谁好意思出门。外面下雨了,他还真不知道,出来时还没刮风,窗帘拉得很紧,热气和潮气无虚可趁,手机还剩百分之八电。他在等冯平。

      他想不起来跟冯平多久没单独吃过饭了;料这厮不至于跟他耍大牌,在水泄不通的二环上插翅难飞而已。他拼着百分之八一下掉到百分之七的触目惊心之感,想给王磊回句话,没伞或者下吧下吧下了就凉快了(这话他自己也不大信),犹豫了大概有五秒钟的工夫,王磊又发来一条:停了

      管弦同盯着屏幕,突然开始狂笑,把开门进来的冯平吓了一蹦,走过来拍一下他背。“看什么呢,乐成这傻样。”

      “看你的最新八卦。”管弦同说。“不是我说,你有本事出去浪,有本事别被拍啊。”

      “没!那是炒作。”冯平重重的坐下来。“连续一星期录节目到四点,有心无力啊我,浪个jb毛,上午才落地,刚回家看了看孩子,来来来见识我儿子九宫格。哎别说他眼珠子真的跟着我转!你真不知道小孩子有多好玩!”

      他这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管弦同被催太多年,怨不得一下浑身毛孔都戒备。“您先生这么百忙之中还抽空,不是来给我介绍对象的吧?”

      “不是。上次聚过之后,总有件事想问问你。”冯平说,他也直爽,拍脑门子想起来了,就要尽快解决。“我听三儿说,去年底你要写首歌。”

      管弦同翘起二郎腿,手肘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在一起。他要剑拔弩张的时候,常用这姿势,冯平也严肃起来。管弦同甚至有点恨他。他想为什么冯平不能给他点意料之外的东西,为什么没中心思想就写不了作文,单纯的叙叙旧不行吗!说点什么都好!他自然乏善可陈,但冯平的生活还很丰富。然而一个生活这么丰富的冯平是不缺少听众的。这个交底之前的刹那,冰冷又无味。时间可能带走浮尘,留下只有事物的骨骼;他们之间一点缓冲的余地也不剩了。

      “你别听他乱说。”管弦同说,同时意识到这讲法对张三不公平。“我什么都没写。”

      “你为什么不写?”冯平说。

      就是这句。我被太多人问过了,我有权利不回答吧。管弦同想。亲朋好友,至交仇人,不知道打哪摸来的不明生物,明信片上祝福加诅咒,冯平还真是第一次问。管弦同撇撇嘴角,选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反问:“我为什么要写?”

      冯平抓着他下巴把他脸揪起来,管弦同还没反应过来,又闪电一样把他甩开。后一个动作比前一个让人自尊心受的伤害还大。

      “你眼底都通红。”冯平说。“你又不要按点上班,现在没人催没人赶,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见天睡不着觉?”

      管弦同半个脑袋嗡嗡响。“没事吧您那?我通宵上单碍着你了!”

      冯平穷追猛打。“你耳朵比之前也好了,不然我打开头就坐你左边,你怎么知道我刚才说的什么?”

      管弦同晃晃头。“你说什么?”

      “你别嘻嘻哈哈的。”冯平不耐烦的说。“管弦同,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现在搞的都是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但我还在写,我能写,就比你强!你别以为我是一时兴起。你手术到现在几年了?六年。我等你一年等你两年,你当年说的话我一个字还没忘。倒搞得我跟个傻逼似的!”

      管弦同抓住桌沿,试图缓和气氛。这一篇话虽然胜在气势,他还能听出来深浅,知道哪里站不住脚,但他太久没跟人动过真格,一旦有一点冲突的苗头就老想着往后退,可能永远也适应不了这种场面了。“冯平,你别可怜我了。你没这义务。你不欠我什么,三儿不欠我,谁也不欠我。我也不欠我。我是真写不出来了。你想想江郎。”

      冯平被他说当机了。“蟑螂?谁?这他妈谁?!”

      “江郎才尽的那个江郎。”管弦同叹气。“往后我就乖乖做个民工。你别不信,瞪我也没用。你还愿意追究这怎么回事,我打心眼里感激你。但事情也就这样了。你再跟我耗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有这空不如去发掘几个新苗子。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没散伙那会,朋友圈都基本上没重过。何况现在。你用不着跟配不上你的人来往,——不过我这话也是多说,我们本来也就不怎么来往了。”

      冯平不做声,把烧了一半的烟磕进烟灰缸里,盯着管弦同左手参差不齐的指甲。

      “都是你在说。我说什么了。”

      王磊进了电梯,地面被泥水弄得乱糟糟。外面下过雨后至少还有些余韵,一进楼道就纯是闷热。他一只手拎着伞,一只手去开门。门缝里透出灯光。王磊弯下腰去换拖鞋。

      管弦同头发黏在额头上,浑身透湿,沙发上他坐的周围有一圈水迹。看到他回来,抬头笑了一下。

      “没事,我今没带伞。”他说。“就从地铁口出来这一尺远成这样了。歇会。外面不下了吧。”

      王磊摇摇头,迈着稳健的步伐去阳台把伞晾上。

      “下还是下的。”他说。

      他犹豫了一下,坐在管弦同身边,那水迹可说天然屏障,令彼此都很称心。倒是管弦同扭头问他:“加班了?”

      “健身房。”

      管弦同很惊讶:“你真上进。”

      王磊:“不,老板的亲戚前几天来公司推销健身卡,大家都办了一张。”

      然后他说:“我想辞职。”

      管弦同:“你想清楚,不过是健身卡而已。”

      王磊说:“不是因为这。”

      管弦同:“……那敢是因为梦想。”

      王磊:“你们搞音乐的才有梦想,我们有什么梦想。”

      管弦同惨淡的笑笑。“我怎么得罪你了。”

      “我前几天看了个小说。”王磊说。“写那个主角,从小到大干什么都不成,念书也不成,交朋友也不成,谈恋爱也不成,这还不算完,时间久了他开始享受这个状态,一旦功败垂成,心里就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这可真是太尴尬了。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个稳定工作,还被解雇了。我最近干啥啥不顺,总感觉老板忍我忍得也辛苦,想着不如自己先开口,至少比他强一点。”

      管弦同受他暗示,恍惚间好像也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快|感,而且十分之熟悉,好像天天在经历,是否当年在酒吧被人砸东西,跟冯平因为一句歌词干架,录到倒嗓最后还是拿不上台面的demo,对着吉他干坐一夜以为能把它感动,自以为是痛苦,其实不知不觉中他也在享受这个过程,享受这个一塌糊涂后还照常运转的若无其事?他说:“我觉得人差不多都这样。”

      王磊说:“都这样,才尴尬。”

      然后他蓦然说:“管弦同。你笑了实在不好看,为什么总是笑。”

      但管弦同没有在笑。王磊伸出手,停在他眼前不到半寸的位置。也许是不想看到他眼睛;管弦同还远远不老,即使阴影中疲惫的侧脸也不妨动人心魄,唯独笑的时候,眼角有太深的纹路。王磊的掌心黑暗,潮湿,带着雨水和伞柄冰凉的气味,指根微微颤抖,指缝里透出垂死的光线。管弦同的眼睫在他指节上温顺的扫过。如果他不能马上意识到这代表什么,这三十多年就等于是白活了。

      王磊往旁倒退一步,膝弯撞上茶几角,光听声音管弦同都觉得疼。以前管弦同就很歆羡这个年轻室友的表情管理,很有一种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气魄,唯有此刻,他突然明白了那种冷静的含义: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听天由命。不会任人宰割,但是听天由命。当然纵使如此,他这个时候是怜悯的心情占了居多。他站起身,说:“晚安。”

      管弦同醒来是凌晨四点。窗外已经透出微光,似乎又下过一场雨。几个钟头前的事情跳进他脑子,好像一直潜伏在那蓄势待发,气急败坏他为什么还睡得着。但这事情并没保质期,只是几个钟头过去,就开始失真了;事发当时笃定的心情,这时候靠不大住,还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他想王磊可能只是在开玩笑。一个普通的动作而已,也许真是他笑起来不能忍。幸好他没给出什么过激的回应。他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的想醒来要记得给张三打电话。……打电话做什么呢?搬出去。他早就该搬出去。

      再次醒过来时候,他不能凭直觉判断是几点。阴沉白亮的天色,可能是从早五点到晚五点的任何一个时段,说不定真要凉快起来了呢!管弦同在枕头上转了转脑袋,觉得头非常之痛。昨晚上跟冯平吵完,一时意气没蹭他车回来,何等的失策。那么跟冯平的争执也就是前一天的事,他觉得过了有五辈子了。他摸到身侧的手机抓起来,王磊并没有联系他,间接印证凌晨的解释。管弦同强忍越来越烫的痛感,给王磊发微信:你回来能不能给我带个退烧药。

      王磊估计在忙,过了几分钟才回复:我房间里有。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

      又过了几分钟:能动吗?我一个钟头到家。烧得厉害就去医院。

      管弦同做了一会心理建设,头重脚轻的翻身下床。客厅里也暗淡,琴盒靠在墙角,莫名的不怀好意。他推开王磊房间门,屋里东西很少,有股清淡的烟味,窗户大开着,管弦同甚至觉得有点冷。他集中精力,打开王磊说的抽屉。

      抽屉也很整洁。左半边放着板蓝根、正红花油一类常用药,摞着几个药盒。管弦同从它们下面抽出一张CD来。CD有一个惨不忍睹的封面。

      那是他第一张专辑,甚至在跟冯平组合之前,自己的个人专辑,粗糙到不能想,有几首歌,被他用作后来的骨架。他模模糊糊记得没有公开发售过,可能总共也就几百张。他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打开。碟片上有他的签名。

      原来是这样,管弦同用几乎烧穿的脑子想,啊,果然是这样。我曾被世界爱着,旷日持久的错觉。之前并未怀疑过,因为我好,因为我美。但我已经不好了!何况也已经不美了。你何苦还要来帮忙维持这久久不散的幻象,或者你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失望?一个抛弃了音乐也被音乐所抛弃的管弦同,你要费多大的工夫,花多大的精神才能从他身上脑补出当年曾让你为之臣服的一鳞半爪,仿佛凋零的叶脉上偶尔还闪烁出的昔日的光辉?

      王磊两个小时后才到家,一直到进门都没能平息堵车带来的愤怒,因为管弦同后来也不回他消息,生怕一进门室友在地上昏迷不醒。结果他发现管弦同坐在地上对着电视打游戏,身上裹着一条毯子。他走过去用手背碰了碰管弦同额头,有点发粘,但没有想象中的热度。在他开口之前管弦同就打断了他。

      “你早就知道我吧。”

      王磊没有说话。他难道要辩解吗?他有什么可抵赖的呢?而他即使不说,管弦同也完全能明白,他提着行李箱,来到房门前,说初次见面。的确是初次,但他怎么能让他知道呢,就好像递给对方一把刀尖朝着自己的利刃?消极抵抗就已耗费他全部的精神,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一个习惯了失败的人,却只有这一次机会,面对这么一个难以打动的怪物。奇迹没有发生。管弦同说,极其真挚地——

      “我很抱歉。”

      “有件事我没有骗你。”王磊从容的说,带着败军之将最后的果敢。“我真的不大听歌。”

      他慢慢的单腿跪下去,揽住了管弦同的肩膀,贴住他潮热的前额。管弦同没有呼吸也没有动作,只是想象那颗热烈的、光洁的心脏;胸腔里折磨了他数年之久的声音第一次变成旋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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