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

　　“娘娘，这下好了！” 绿薇的眼睛亮了起来，匆匆对高力士表示感谢。
　　“好什么？”采苹惊讶不已。
　　“高公公告诉我们陛下的行踪，娘娘自是可以前去偶遇陛下，这样岂不是能见到陛下了么？”
　　看着绿薇兴高采烈的样子，采苹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谢谢你替我着想。”
　　绿薇扭捏起来，喃喃道：“哪有主子和奴婢说谢谢的。”
　　她虽在推辞，但是看得出心里十分受用。可惜的是采苹并未前去“偶遇”陛下，一来是倘若可以选择，她并不愿意成为皇帝的妃子与许许多多人共享丈夫。二来是她从不屑于以这种小手段折低自己的身骨而求取陛下的欢心。

　　采苹一如既往地画梅，读书，偶尔也在思考自己的处境。倘若自己一直这般无缘陛下，只怕当真要把一辈子都荒废在这里，可是陛下会喜欢自己么？
　　轩窗外，月色如霜。低矮的草叶上结了厚厚的霜华，凛冬将至。
　　采苹对着月亮呆呆叹息，月光照在她身上，仿佛边缘也结了一层霜。偌大的房间里富丽堂皇，然而只有采苹一个人的影子。
　　绿薇拿来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又给她一个银制暖手炉，采苹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娘娘睡不着？”绿薇关切地问。
　　“今天月亮真好。我有一个朋友，宁愿不睡觉也不愿辜负这一轮明月。”
　　采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采苹想到了李白。那一日梅林月下，那个白裘长剑的李白公子，倚着栏杆饮了一口酒，语气中有淡淡的寂寥之意。
　　他交游天下，可是采苹知道他很孤独，因为他才情绝代品味高雅少有同等能够心灵交流的人，采苹亦然。
　　“我出去走走。”采苹起身，看到绿薇跟了上来，采苹怜惜她一个婢女辛苦便让她回去休息。
　　“你回去休息罢，我一个人走走。”
　　“奴婢不敢。”绿薇惶恐地回复她。采苹看着她瘦小的身子，心想她也不过是一个孩子，身体都未发育，便笑道：“看你瘦的，在我这边不必拘谨也不必太过辛苦。”
　　“娘娘——”绿薇的眼圈忽然红了起来，轻轻道：“多谢娘娘关心。”
　　采苹随意走动，恍恍惚惚不知走多久，霜气益发冷冽。眼前是一块湖面，边上有许多枯荷衰草，一条九曲虹桥通入湖心，由于秋月和雾气的缘故，湖心朦朦胧胧仿佛幻影。
　　采苹走过曲桥，脚下是湖水和雾气，身上沐着秋月的冷光，仿佛走在云端的缥缈空灵处。有残缺的记忆仿佛从脑海深处挤了出来。采苹忽而头痛起来，隐隐约约记得是有许多仙人在自己身侧，仿佛有仙人起舞，异兽鼓瑟。
　　越想头就越痛，最后痛的仿佛要裂开一般。我要死了，采苹捂着自己的脑袋，她也知道倘若这时晕倒在外十之八九会被冻死，就匆匆朝着湖心的建筑处跑去。到了小亭子里的时候已然天巡地砖，头痛的她几乎扑倒在地。

　　“你是何人？”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
　　采苹抬头一看，却见小亭子里有一人，一棋盘，那人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只是眉头紧锁仿佛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那人身后站着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提着宫灯偷偷打着哈欠，看起来困倦至极却强打精神。
　　他留着两撇小胡子，一双多情眼里荡漾着波光，虽然神情严肃，但是并不骇人。
　　采苹虽然头痛欲裂，可是想到自己乃是皇帝的嫔妃，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别人面前失了分寸，便淡淡点头道：“江采萍，你又是何人？”
　　“啊？”小太监惊讶地看着采苹，忽而怒道：“大胆！见到陛下竟敢如此狂妄！”
　　采苹一惊，这才知晓面前的人乃是当今陛下李隆基。采苹只是愣愣地看着李隆基，随后屈膝跪下，恭敬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脸，随后淡淡笑了笑道：“起来！”
　　采苹谢过皇帝，又听李隆基问道：“江采苹？”
　　“是。”采苹心里惴惴不安，只怕自己刚才一番举动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十分狂傲，也不知道他会否责怪自己或者干脆放在冷宫中永远不再见面。
　　“大唐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李隆基看着她，后宫佳丽三千，可是这女子身上的清贵之气即便是站在百花丛中也能让人一眼看到她，他很满意她的这张脸以及这身气质。

　　“陛下，如此美誉乃是父老乡亲的厚爱，采苹恐徒有虚名，着实惶恐。”采苹心虚道，她此时不知皇帝脾气，但是无论这人如何，谦虚一点总不会惹怒他。
　　李隆基笑了笑，道：“朕看过你写的七赋，和你的人一样美丽。”
　　采苹听了帝国最高领导人夸赞自己，不知他是试探还是平常一问，她并未像一般女孩子那般害羞或许是扭捏不安，只是轻轻道：“陛下，您过奖了。”
　　他有一双泛着波光的桃花眼，注定一生多情浪漫，也注定他十分会讨女子欢心，而他贵为皇帝的身份注定有万千女子前仆后继争着向他涌去。采苹看着他，有一刹那的失神。

　　“坐下，陪朕下棋。”皇帝面对她抿嘴一笑，神态温和，那双眼睛里的波光仿佛透过眼眶一直钻进人的心里轻轻荡漾。
　　采苹做了个万福，坐到棋盘对面。捻起一粒白子，随意放在一个角落上。
　　刚刚她见皇帝自己左手与右手下棋，已知其棋力如何，是以并不把此等对手放在心上，前期便是胡乱下也不打紧。
　　皇帝却是皱起眉头，不明其起手棋有什么用处。他笑着问：“你这手棋可有什么名堂？”
　　采苹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陛下。”
　　皇帝不以为意，笑道：“好你个江采萍。”然后规规矩矩放下棋子。他每一步棋子刚刚落下，采苹的棋子随之而下，仿佛不必思考如何去下好棋。
　　倘若是一般的对手，采苹无需费多久便能让他铩羽而归。可是对面是皇帝，她不能不让着他，但是潜意识里的傲气却不能容忍这般作弊行为辱没自己，于是行为上便是迅捷如风地落子。
　　皇帝见此，皱了皱眉头。不悦之色溢于言表，采苹心中一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激怒了他。岂知皇帝只是笑着问：“你在让我对不对？”
　　采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然后对着他轻轻点头。
　　皇帝叹了一息道：“自从惠妃去世后，再也没有人与我说说话了。”言下之意颇为孤独，采苹恻然，安慰他说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倘若您愿意，大把的美人愿意陪你。您朝臣有很多有才学的人，也不必担忧无人能与您交流。”
　　“你知道吗？”皇帝笑了笑，有些苦涩道：“他们不会，因为我是君他们是臣，惠妃不一样，我是她的丈夫，仅此而已。”
　　“陛下对惠妃的专情，人所共知。”采苹说道，可是她的心里却在暗暗为当年的皇后可怜。王皇后与他同舟共济，直到他推翻韦后，赐死太平公主，他终于坐稳了皇位。而她已是糟糠之妻，最后因惠妃的到来而被废为庶人……
　　“有一日，长安城来了一个诗仙人，他在酒肆上写了一首将进酒……”采苹心中一震，诗仙人自是李白。她听到皇帝提及李白，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惆怅和失落，这种感觉仿佛是生气从身体里一丝一丝被抽走，采苹只想赶紧逃走。
　　可是皇帝继续说下去：“他的诗写的很好，里面有一句古来圣贤皆寂寞，说的对极了。你读过吗？”
　　采苹老实回答道：“他的诗瑰丽浪漫，应是大唐珍宝。”
　　皇帝道：“你说的不错，他的诗的确可以称得上大唐珍宝。我一直想召他入朝，但他视权势富贵如粪土。”皇帝一边称赞一边点头，很显然李白岁不给他面子公然抗旨，但是皇帝对李白仍是十分欣赏。

　　采苹渐渐觉得有些坐不住，皇帝说的越多，只怕她会越想到李白，越是想到李白，头痛的越是厉害。她想也不敢想有一日自己会如此在意一个男子，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
　　采苹只想赶快结束对弈好回去，匆匆落下一子，轻轻道：“陛下，您输了。”
　　皇帝板着脸，认真点了点头道：“是呀，朕输了。”
　　采苹本想告辞，岂止皇帝轻轻握住她的手，猝不及防间的轻轻一握让采苹心惊肉跳。采苹下意识地轻轻挣脱，没料到的是皇帝握的更紧了。
　　皇帝含情脉脉地看着夜色中的女子，淡雅清丽的面容在微弱的宫灯照映下有些缥缈古雅，仿佛一副古画中走出的仕女。他的眼波益发温柔荡漾，仿佛一朵花瓣落在春水里，清漪涟涟。
　　“陛下。”采苹惊愕不已，刚刚这个人还在声情并茂地怀念惠妃，可是不过一会儿的事，他便脉脉含情地能握住别的女子的手。当真帝王家都这么见一个爱一个，寡情无比？
　　皇帝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嘴角一抿，淡淡说道：“再陪朕下一局。”
　　采苹虽想赶快回去，可是却不敢拒绝他。就拿起白子，不过片刻之间，采苹便所向披靡。皇帝铩羽而归，面色不愉。
　　“陛下，您输了。”采苹说道，理论上她是应该故意输给他让他开心，再不济也该故意让着他，让他输也输得好看点。可是不知为何，她做不到。明明知道这般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败他会让他难看，可是她无法像上把一般作假敷衍他。所以就这样吧，他若惩罚就惩罚吧。
　　“呵，朕连一个小女子都不如？”皇帝果然怫然不悦。
　　采苹听他语气极差，想来两盘棋都被自己打压太过，知道皇帝迁怒于自己，便恭敬道：“陛下，下棋不过是玩乐上的雕虫小技，采苹误胜陛下，请您不要怪罪。陛下心系四海，胸怀万民，采苹一介闲人，无事便钻研棋盘上的方寸地，岂敢与陛下争锋呢？”
　　她说的好似倘若皇帝今日胜了便是无所事事不务正业一般，皇帝听她夸赞自己，心中舒坦许多。皇帝笑了笑问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哄朕开心？”

　　采苹见他显露笑容，稍稍舒心，想来伴君如伴虎，自己将来须得小心一点，不可再像今日这般造次。“自然是真话，倘若单单是为了哄骗陛下，采苹只须一赢一输便够了。”
　　皇帝笑了笑，暗道这女子大为聪颖，这一赢一输自是很有门道。倘若是让自己连赢两局，自己会觉得索然无味而厌弃。倘若自己一赢一输，自是不开心。而自己先输后赢，至少说明棋力相差无几，且靠自己扳回一局自是紧张刺激的紧。
　　采苹只想赶紧回去，对皇帝说道：“陛下，采苹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辞？”
　　皇帝点了点头，朝她挥了挥手，让她下去。采苹做了一个万福，缓缓退了出去。
　　走在九曲虹桥上，采苹回头看一眼散发出微弱灯光的小亭子。哪里有全世界最有权势的男人，他有一双撩人心弦的多情眼，一颗喜怒莫测的心。
　　采苹只想远离这个人，不禁暗暗后悔为何自己会鬼使神差摸索至此处。
　　“传话高力士，让他回来，不必再寻佳丽。”皇帝温柔多情的眸子瞬间变得阴森而冰冷。
　　这个女子，言辞温柔而不低声下气，待人恭敬却不阿谀谄媚，才情高绝却不以此自负，言行举止莫不优雅，确是极品。只是，她不肯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即使对面的人是皇帝也一样。皇帝自登基以来每个人都想方设法让自己开心。而她不顾及他的感受一定程度上让他面子上很难看。
　　皇帝自命风流，他不愿以权势报复她。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征服她，无关爱恨。将来得到她再抛弃她，让她痛苦万分永远记着自己，这才是对一个女子最深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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