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

作者:李瘦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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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怨云烟



      夜色渐渐冷去,他对她分外愧疚,有时竟生出一种拥她入怀的冲动,他想到新婚那一日。
      那个盛装女子提着灯笼,轻轻摇醒烂醉如泥的自己,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夫君,夜深了,寒气重,回去歇息吧。”

      本来模糊的脸,此刻想来,斯人音容笑貌却分外分明地烙印在记忆深处。
      父亲遣人送了一些补品附带一封信,师素真让珠儿放好,却叹了一息,直接把信件焚了。
      心底的抑郁早就打了结,再不能解开。平日里饮食渐少,日日消瘦。每日虽扔在读书写字,思绪却常常不知何处。
      “小姐,姑爷在教他的村妇写字,真是可笑,她到现在都不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想当年,小姐小小年纪就能写的一手好字,这女人哪里比得上小姐半分?”

      “珠儿,人家的事与我们无关,莫要多嘴。”
      “小姐!”珠儿顿了顿脚,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小姐,女人的一生总会要有个依靠,您要为自己打算啊!”
      “没事的,珠儿。”她安慰她。
      “小姐,他就算爱他的村妇,可是,您与他的婚事,天下皆知,他也不能拿您怎么样啊!”
      “珠儿,他既有相亲相爱的妻子,为何还向许家求亲?自是为了许家的财势,可见他爱妻子也未必如你所见的那么深刻。”
      她叹了一息,可是爹爹呢?明知他有相亲相爱的妻子还把自己嫁给他,自是因为杜止轩大有可能替他光耀门楣。自己是他们翁婿之间的纽带。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独独自己一人,追逐的是海誓山盟的执念。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最终遍体鳞伤。
      她不能原谅他们,不原谅满眼权势的杜止轩,也不能原谅把她推下火坑的父亲,永远都不!
      “那既然如此,小姐何不与姑爷修好?”
      “凉薄的人心,不必讨好。”
      杜止轩与肖宸联手设计扳倒师文卿一伙旧臣,年轻的皇帝甚是开心,相国罢黜,杜止轩连升三级,肖宸也一时权倾朝野。
      杜止轩心情激荡,跑回家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直接被门前台阶绊倒摔在地上。杜止轩不怒反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他想让他们替自己高兴,他想告诉自己的妻子。
      他直接跑到师素真那里,他想和她大谈朝政,他想看到她赞许的目光。
      他兴冲冲站在门口,她是一个有见地的高门女子,她一定知道自己如此高升有多么了不起,他想。

      师素真神情淡漠,支颐读书。
      他见她气质高华,举止典雅,心中十分骄傲有妻如此。待她冷冷看向他的时候,冷漠的目光似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
      杜止轩打个激灵,突然想到自己与她很久没说话了,他们是最亲近的陌生人。本来心中的千言万语与万千期待都化作一句淡淡的问候。
      “你最近好不好?”
      “不劳挂念。”她的声音轻而软,柔而冷。
      “我……我心中担心你。”他鼓起勇气终于说了句心里话,心中却在高喊:素素,我们不要这样子好不好,我们重新来过,这辈子我会好好待你。
      他本想她会质问自己李娥的事。
      届时他会告诉他,他让李娥学着她的模样,学着她写字,可是李娥终究不能取代她。或许她与他可以冰释前嫌。
      然而师小姐只是冷冷看着他。他依然面如冠玉,容颜俊美,眸子里有些许哀伤,只静静伫立便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当初元夕回头那一刹惊艳的执念早就在日后风霜冷落中零落成灰,她原以为初见的美好会开花结果,却在最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他仕途上的踏脚石。
      她对他已经没有半分期待,只是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他人。

      夫妻相望,相顾无言。
      “我升官了。”他打破沉默。
      “恭喜。”她淡淡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把天聊的聊不下去了十分尴尬。似乎无论说什么,她都冷冷淡淡。他走了出去,看着天空。素素,你如何才能原谅我?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一年,两年。
      两年了,她不曾回家,也不愿听到对她伤害最大的两个人的任何消息,直到珠儿回来找到她。
      “小姐,老爷仙去了。”

      晴天霹雳,泪水静静流了下来。她的父亲在世时她恨他恨得永远不想再见,可是他故去了,她想到他们真的很久没见面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她倔强地用最伤人的言辞伤害他。
      她从未想过,他也会死去。潜意识里,他永远不会死去,他会永远活在自己身边。她自我憔悴不过是因为她知道她难过他也会因她而难过。
      他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残留在记忆深处的最后一面,竟是他苍老的脸。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他说:素素,我明日让人送些东西给你。
      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举目无亲,亦无所牵挂。
      父亲,你丢下我,我该怎么办?
      夜深人静,彻骨孤独。当你发现这个世上再无人牵挂你,你也无人可想,那会是怎样的感受?
      灯火曳曳,在墙壁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恍惚间仿佛回到小时候坐在父亲的怀里,他给自己说七仙女的故事。
      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唯一一个不计回报爱自己的人。
      真想一醉解千愁,酒醒了大抵他还活着,一切不过是自己一个梦。
      唉,他当真是不在了。这世上,毫无留恋的地方。报仇杀了杜止轩么?那又有何意义?自己仍然会难过。
      下雨了,她走了出去。
      相府早已衰落,自己却懵然不知。她站在相府门前,一哭不起。
      风吹雨打,发丝凌乱,衣衫尽湿。明明很冷的天气,她却恍然无觉。

      一个素衣女子撑着伞自风雨中行来,素衣女子行的很快足不沾尘,恍如幽灵。近了才发现,这女子极为秀丽清泠,淡然的眉眼,青丝如瀑,衣服上没有一丝雨水。
      “师小姐?”
      “嗯。”师素真木然。
      “你父亲生前托我给你传几句话。”
      “我在听着。”
      “倘若有一日你回来,他让我告诉你,好好活着,不要想着他。杜止轩经营善巧,长袖善舞,是个左右逢源的人才。将来必然不甘人下,李娥一介草民,无缘大雅之堂,他让你莫要与杜止轩冲突,生儿育女。待晚年,可有荣华富贵天伦之乐。”

      “他为何明知杜止轩有相亲相爱的妻子,却不告诉我?”她犹豫半响,终于问了出来。
      “因为,你若知道杜止轩曾有妻子,你会心有芥蒂,或许会因此闷闷不乐。你父亲只不过想让你开开心心无所忧虑。”
      “原来如此。”她怔怔道。
      “父母之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素衣女子长长叹了一息:“千百年来,莫不如此。”话已传达,素衣女子微笑告辞。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小姓梅,名见心。”
      师素真躬身做了个万福,无论何种情况多么落魄,可是师素真依然不改其举止典雅不缺礼仪。大家闺秀,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
      “多谢你梅姑娘。”
      又在雨中站了很久,横亘心中的结已经解开,师素真只觉五味杂陈。
      他希望她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并为之谋划,仅此而已。而杜止轩,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左右逢源的男人。两两利用,自己夹在了中间。

      两年前初见时的惊艳,终究抵不过两年时光的冷落消磨,两年了,她似是老了二十岁。
      心境益发平静而无所留恋,大抵这便是放下。
      “素素。”
      是杜止轩。
      师素真回眸,杜大人穿着睡衣撑着伞跑了出来,这男子,当真是无论穿着什么,只是一站在那里便远胜于那些华衣美服的公子。
      自己当初大抵正是被他的仪态所吸引吧。师素真拢了拢发丝,纤白的手指格外夺目。她对他挤出一丝微笑,风致嫣然。
      “怎么?杜大人不在家里陪伴海誓山盟的娇妻,来找我做甚?”
      杜止轩看着她,她像是忘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杜止轩心中凉了一截。他素来善于揣度别人心思,如何不知倘若一个女子肯因生你的气而冷落你,至少说明她心中有你。倘若她看到你,和看到别人没什么区别,那是真的放下了或者是厌恶到了极致。

      他心中沉痛,而眸子里的哀伤益发深沉。他这辈子天花乱坠的话说的太多,无论对着何人都能洋洋洒洒把人感动的一塌糊涂。他这辈子从未对谁用心说话,此刻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
      太多太多的关切和爱都说不出口,仿佛呆子一般。
      他想他这辈子说过最深情的话不过是对着师素真说:“我心中担心你。”
      他走过去,把她遮在伞下,柔声道:“夜深了,寒气重,回去歇息吧。”
      一如当年新婚之夜,她轻轻摇晃烂醉如泥的自己:“夫君,夜深了,寒气重,回去歇息吧。”
      她走了回去,他在后面跟着。

      他送她到卧室,把油纸伞收下放到墙角。吩咐下人送来热水。
      师素真看着他。
      杜止轩讪讪道:“我……等你睡下就走。”
      师素真道:“回去吧。”
      “你赶我走?”

      “嗯。”他走了以后,她把自己身上清洗干净,对着菱花铜镜,细细描着眉黛,把自己收拾的一如曾经。头上一只金步摇熠熠生辉。末了穿上质感最好的衣服。
      一条白绫悬空,师素真悄无声息挂了上去。
      真好,生命结束了呀。地府里头走了一圈,可是恍恍惚惚似是回来了,师素真躺在床上。边上是满脸疲惫的杜止轩,奇怪得很,素来忙碌的杜大人没有上朝。

      “你救的我?”
      杜止轩见她醒来,泪流满面,点了点头。
      “谢谢啊,但是我真的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了,杜大人能成全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么?”
      她的语气仍然温柔可亲,只是带着无尽的客气与疏离。
      “你不能死。”
      “我为何不能死?”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不爱我。”她苦笑。
      “我爱你!”杜止轩冲口而出,平日里的内敛与克制不知在何处,此刻他只想把一颗心赤裸裸地放在她面前。
      “杜大人。”师素真看着他眼含泪水,轻轻道:“其实戏做的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没有!”他平日里谈笑风生,辩才无二,谈笑间虚虚实实不可捉摸。可是如今他说着肺腑之言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愿相信,何其悲哀?
      “你不爱我,我爹爹爱我,我要去找他啊,你怎么能把我拉回来?”

      师素真的脸上扶起一丝微笑,不再言语。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淡淡微笑,并不说话。直到,他累了,倦了。
      他遣人给她做了些补品,她也不吃也不说话,只是保持微笑,安安静静地,高雅地静静等待死亡。无论在人间还是地府,始终可以保持这种优雅的姿态。
      弥留之际,神情恍惚,仿佛灵魂出窍看到杜止轩坐在身边痴痴看着自己。门口梅花妆金步摇的李娥端着一碗燕窝走了过来。
      他似是感觉到师素真即将离去,喃喃道:“你要走了,难道连一句话也不肯留下吗?”
      她张了张唇,轻轻道:“愿永生永世,永不相见。”
      他大病一场,给她写灵牌的时候写着:爱妻师的时候突然顿住了。
      他知道她是师小姐,亦知她小名素素,可是她叫什么名字他从未想过,搜尽记忆,仍找不到任何关于她闺名的痕迹。
      他一个人抱着灵牌,静静坐了一夜。

      素素,你到底叫什么?他自问十分自私,凡事先想着自己,可是某一日莫名心动了,一直以来皆在做伤害她的事。直到她死亡,他都不曾问过她的名字。
      这一瞬间,宏图霸业荣华富贵都仿佛在她的名字里黯然失色。

      他痛急攻心。
      趴在她的棺木上大哭一场。耳中只余下她冷漠而绝情的声音:愿永生永世,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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