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

　　杨国忠走过去把她枫叶捡起来还给她，说道：“自己的东西一定要拿好，以免叫别人抢了去。”
　　绿薇见他瞧着自己只呆呆说道：“多谢了。”
　　转身与采苹匆匆离开，身后的杨国忠目送她离开，而李丛却饶有趣味地瞧瞧采苹，瞧瞧绿薇，又瞧瞧杨国忠，随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杨国忠那一句自己的东西一定要拿好，以免让人夺了去一直徘徊在绿薇耳畔。到了梅园，绿薇忽而拉住采苹说道：“娘娘，我觉得您还是得与杨妃争一争。”
　　“为何？”
　　“因为那是你本该得到的，被别人抢了自然要抢回来，就算你不放在心上，也要拿回来再丢掉。以往杨妃肯容你乃是因为你与世无争，今日杨国忠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上阳宫一事，陛下显然对你还有情义，就算你想无欲无求，别人难道不会觉得你想要争宠？”
　　采苹笑道：“随他去了吧。反正已经冷落梅园十五年，就算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我还有你陪着。”
　　绿薇感动，而后忧虑道：“可是你的家人该如何？杨妃一伙能放过江大人么？”
　　采苹淡淡一笑道：“这个你倒是不必担忧，早就有人想到这一层了，采芹和我爹现在应该不在长安了。”
　　绿薇惊道：“还有这事？谁能如此神机妙算？”
　　采苹取出一张信纸递给绿薇，这字迹绿薇也是见过，虽然与这字迹的主人仅有一面之缘，可是绿薇却从未忘记过她。这女子英气勃发，她的字也是龙飞凤舞。
　　绿薇见这字迹虽是龙飞凤舞，可是十分潦草，可见写字的人十分着急。
　　“采苹，此后一别只恐无缘再见。上阳宫事吾已听闻，自作主张劝霁云与采芹辞官，望汝可体谅。自上荒废朝政，吾不得已周旋于魑魅魍魉以图采芹及霁云仕途平稳，本欲辅霁云成就一代之英豪，未曾想八面玲珑之心托用于人情世故，岂不悲哉？况上阳事后，杨贼一党必置吾夫与汝弟于火坑，今弃官印而逃。汝独留长安，万望珍重。吾曾遇一人，常邀宠于妇人，然内有野心，吾心洞然。今此子归安西，或不利于边疆。今国力衰微，名将希微，国无可用之将。倘此子叛乱，或无人可敌，今吾与霁云、采芹及江翁将去京而趋雎阳奔张大人，若此子反，霁云暗刺此子于安西。万望珍重珍重。”
　　采苹笑道：“我的朋友们走了，我在乎的人都不在长安了，你明白了？”
　　绿薇点头道：“明白了，可是这个邀宠于妇人的是谁？”
　　“你觉得呢？” 采苹笑问。
　　“杨妃得宠许多人都对她献媚，谁去了安西？”绿薇低头凝思，忽而笑了起来：“啊，是安禄山！可是安禄山为什么要反？他的地位不够高么？”
　　采苹淡淡道：“安禄山虽不一定造反，但是一定不是个好东西，净之与南霁云前去投奔张巡只不过是为了防着他。”
　　绿薇赞叹道：“孙姑娘倒是想得远。可是……她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采苹淡淡笑道：“她是一个理智胜于感情的人，所作所为都是从大局上考虑，纵然我再不济死于此处，我所在乎的人都还活着。可是倘若采芹他们都在长安，或许真的会被杨氏害死。”
　　绿薇心中神往：“孙姑娘真乃一代英豪，女子很容易感情用事，可是孙姑娘却全然不会。”
　　每次有人夸净之，采苹总是十分高兴，比别人夸他自己还要高兴。“她打小就这般，想的比别人多。总是嫌弃自己不是男儿，只因倘若是男儿，她就能够沙场杀敌，所以她一直想嫁个将军。”

　　采苹从未想过有一日杨妃会来梅园，一来她与杨妃素来不友好，二来杨妃自认为自己身份尊贵，也不屑于同一个过气的妃子有所接触，但是她今日却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采苹与绿薇却似没见到她，练字的练字，打扫的打扫。
　　一个宫女见她们并不把杨妃放在眼中，便大声喝道：“大胆，见到贵妃娘娘还不下跪？”
　　杨妃却阻止小宫女，然后向绿薇走去，微笑道：“恭喜，你今儿可算是飞上枝头了，也不知我那兄弟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讨你这个丫头。我只好向陛下求一道旨把你许配给杨大人，谢恩吧。”说罢，有意无意瞟了采苹一眼，见采苹一脸从容便甩袖就离开了。
　　绿薇朝采苹望一眼，两人的心都沉到海底。
　　“娘娘，很早之前，我就预感到有一日我将离开您。”绿薇苦笑，没想到若兰溪的偶遇一回杨国忠便直接求杨妃向陛下请旨。
　　“你喜欢他么？倘若不喜欢，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陛下撤回旨意。”采苹定定看着她。
　　“这——”绿薇脸色惨白，杨妃来时她本以为自己是被迫的以逃避自己的内心的谴责，可是采苹问起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些欢悦的，可是真的要背叛梅妃么？她只觉得自己头很大，心很乱。想到他在若兰溪热情的眼神，这眼神竟让她心神不宁。
　　岂知采苹却微微一笑：“好啦，你心里是愿意的，是么？”
　　“对不起！”绿薇立马跪在她面前，下定决心泣道：“绿薇即将舍娘娘而去，还望您谅解。”
　　“生离死别，人之常态，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采苹长叹，绿薇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朋友，李隆基如何不知？他是要逼死她么？
　　“您保重，莫要叫魑魅魍魉得了志去。”绿薇担忧地看着她。
　　不过一会儿高力士宣旨，绿薇跪下谢恩。高力士走后，绿薇与采苹深深地拥抱在一起。
　　“娘娘，我当真要走了。”
　　“你一定要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最重要的是幸福。”
　　“这个您放心，我在宫中这么多年，冷眼旁观许多年，知道如何抓住男人的心，纵然他府里有姬妾，也万万不是我的对手。”
　　采苹点头，给她准备了一些金银珍宝作为嫁妆。皇帝虽不再宠爱她，可是当初送她许许多多的珍宝这时恰好派得上用场。杨家富裕，她只能把这些珍宝多拿给绿薇带去杨家，以免绿薇身份低微手中无钱财而被欺负笑话。
　　绿薇感动却伤感，出嫁的那一日，采苹并未出场在场的都是杨家众人以及赐婚的皇帝。绿薇心中憾然。
　　自从绿薇嫁给杨国忠，没多久杨妃就以采苹写了楼东赋来博取皇帝同情为罪名再次要求皇帝处死采苹，再不济也要把采苹赶出宫去。皇帝虽然不乐意，可是架不住杨妃哭闹，便下旨让采苹前去无相寺抄经念佛以赎其博取同情之罪。
　　采苹收拾好东西，仅仅携带净之所赠的白玉笛以及李白的那一卷月下独酌，便离开皇宫。走出宫门，偌大的大明宫离自己越来越远，采苹心中一阵轻松。终于离开他们了，终于离开皇宫了，就像那鸟儿可以展翅高飞，就像背负重物的奴隶抛掉重物狂奔起来。
　　她来的时候，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幻想，却没想到走的时候如此地毫不留恋，甚至她想把大明宫从自己的脑海里清除掉。她真希望，陛下直接下旨让她永远离开皇宫，永远不必回来。
　　无相寺里迎接采苹的正是那位气度高华的护法觉明，觉明见她来了，微微笑道：“我早就觉得我们会再见面的。”
　　采苹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是自己刚刚脱离皇宫，心中甚是愉悦便微微一笑道：“又得叨扰你一杯清茶了。”
　　“娘娘可会下棋？觉明没事的时候研究围棋几年，此时无相寺中已无敌手，听闻娘娘乃是不可多得的才女，想必精于棋道。”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采苹可以感觉到觉明对自己印象不差，而自己对觉明也算是记忆深刻，只是总是觉得觉明眼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此次见到她仍然觉得眼熟，可是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略懂。”
　　“娘娘说略懂，想必是谦虚了。”
　　采苹忽而对觉明说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娘娘。”
　　“为何？”觉明笑问，采苹叹了一息，不说话。她不想与他扯上任何关系，哪怕是称呼上的，仅此而已。觉明见她如此表情，忽而笑道：“好说，那我叫你什么？”
　　“采苹。”
　　觉明微笑着点头，就这样采苹在无相寺里诵了一年多的经，日日暮鼓晨钟，经声梵唱净化着她的心灵，于是心中益发平静。一切的爱恨情仇都随它去了，不再执着。由于多年苦练，且日日带着敬畏的心抄经，采苹的字迹也益发庄严。
　　采苹时常在想，以前总觉得神神鬼鬼的不过是人想出来的东西，可是倘若一个人没有敬畏之心，那这个人会变成个什么样子？神啊，鬼啊，天啊地啊，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因为懂得敬畏人才更容易变得恭敬和善良。
　　听说无相寺里有皇妃在此，字写的极好，许多人来求字挂在屋里以彰显自己品味，周围的老百姓也爱找采苹写写对联。
　　采苹欣然，而的内容基本是“光明正大”、“积善人家”、“心底无私”云云。在皇宫里所见一切富丽堂皇的宫殿，璨烂绝伦的珠宝，无不是这些百姓的心血凝成，以往在宫中不曾见得到，此刻正好替他们做些什么以报答大唐百姓的供养。
　　每每此时，她的心中都像被阳光充满，一片祥和。她也越来越发现，比起心灵的宁静，许多的争执与抢夺都变得那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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