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

　　他走到梳妆柜里，取出一根明晃晃的金步摇插在她的头上。又让人去给她取来蝉翼薄纱衣，采苹笑了笑推辞道：“不用了，陛下。”
　　“不不不！”皇帝匆匆挥手，柔声道：“答应朕，让我好好补偿你。”
　　采苹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两人已经没有多少情义，可是毕竟他是她深爱过的男人，他的语气越来越温柔，就像年轻的小伙子对待初恋情人一般小心翼翼地唯恐她有一点不高兴。
　　“来，梅精，吃杯茶吧。”皇帝走过去，拿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水，皇帝端着茶水向她走来，她说：“多谢了陛下。”
　　就在这时听到常乐杀猪一般的嚎叫：“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皇帝忽而一惊，双腿一哆嗦，手指一松，茶杯便桄榔——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采苹惊讶地看着他，她实在不知道他竟会被常乐的一句贵妃来了而吓成这个样子。便定定地看着他，却发现他的嘴唇泛白，嘴角也哆嗦了起来。他左手握着右手，瞬间又换成右手握着左手，就这样来回握着，然后在原地转圈圈，喃喃自语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忽而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地抱起采苹。
　　采苹头上的金步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采苹也不做挣扎，皇帝慌慌忙忙地把采苹藏到夹墙里。采苹见他如此举动的一瞬间心如死灰，她就这么就不得人么？对他仅存的怀念也在这瞬间消失殆尽，此刻心中一片荒凉，她甚至有点想笑，可是转瞬间立马泪如雨下。
　　杨妃一身绫罗绸缎在地上拖得簌簌作响，头上的金步摇摇晃的让垂下互相撞击，叮叮当当。杨妃冷笑：“陛下，梅精在哪？”
　　皇帝匆忙道：“采苹……采苹她自是在梅园里啊！”
　　杨妃冷笑道：“那你去下一道旨，让她过来，今天我们一同泡温泉！”
　　皇帝慌慌忙忙地解释道：“不不不，我与梅妃已经永不相见，自然不能找他过来。”他的声音既是懦弱又是慌忙，甚至带着讨好的意味，采苹呆呆地站在夹墙里，任泪水奔腾而下，她早就发誓不要再为他流泪，可是此刻却无法控制为自己流泪。
　　杨妃绕着他转了一圈，笑了笑，声音温和：“那你去下一道旨，让她过来，今天我们一同泡温泉！去啊！”
　　皇帝似是十分害怕，心中益发慌张，索性不理她。
　　杨妃转了一圈从地上捡起刚刚一根金步摇，笑道：“不知道是谁的东西留在这里，也不知道是那个女人这般不要脸，以至于天都亮了陛下还不去上朝，陛下，请上朝去吧，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回来。”
　　杨妃坐了下来，仔细地饶有意味地看着手中的金步摇，皇帝又羞又气，怒道：“我今天不舒服，不去。”
　　杨妃看着他这般耍赖不再顺着自己的心意，把手中的金步摇往地上一摔。恨恨地看了一眼皇帝，又把茶壶茶杯，果盘什么的一股脑儿全部摔在地上，然后气势汹汹地走了。
　　皇帝叫出采苹，采苹苦笑着试探道：“陛下可是不要我了？”
　　皇帝摇了摇头，道：“你不要瞎想，我……我我不是不要你，只是害怕玉环生气。”
　　采苹惨笑：“陛下，您是怕因我而得罪杨妃，当年却不曾害怕因杨妃而得罪我，岂不是在心中已经做了取舍？陛下，如今我只想求陛下一件事情。”
　　“什么事？”
　　“求陛下下旨放我出宫，永远不再回来。”
　　皇帝面色一变。，摇着头怔怔道：“不，我永远都不放你走，直到我死了也不放你走。”
　　采苹淡淡一笑，自己走了出去。
　　回到梅园，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想不开，心似黄河九曲迂迂回回不得顺畅。大底他是真的爱杨妃罢，而他对她或许有些真情或许是在山珍海味后稍微怀念一下粗茶淡饭，倒非是真的非粗茶淡饭不可。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心一意地对杨妃？还要偏偏来撩拨自己？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已经荒芜的心变成贫瘠之地？
　　哀莫大于心死，她想，她的心算是彻彻底底地死了，死于今日早上的夹墙里。以前还会怀念与她一起的时光，可是从此刻起，她连他的名字也不想听到。
　　采苹心海泛滥，此刻文思如泉涌，提笔在绢子上写了些字。这些字就算是对他们过去最后的告别吧，写完便抛出那张写着字迹的绢子，任它随风飘去，飘出梅园的矮墙外，飘到天涯海角去。
　　一个哀怨的女子路过梅园，见墙边是一块绢子绢子上写着字，展开却见是一首《楼东赋》，这女子读了一遍，随后恍如被闪电直击胸腔，瘫倒在地。
　　大底，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初她所羡慕的女子，如今也如她一般么？
　　她又细细读了一遍，泪眼婆娑：《楼东赋》，略曰：玉鉴尘生，凤奁香珍。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标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亡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陇。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只是没多久，《楼东赋》就传到杨妃耳中，杨妃大怒，对着皇帝又哭又打，皇帝只得柔声安慰她莫要发火。杨妃流着眼泪尖声骂道：“江妃这等贱种，竟然敢写这等下流的文字来怨恨皇上，请陛下赐她一死”
　　皇帝沉默不语。
　　绿薇知道皇帝与采苹在上阳宫，暗想他们夫妻或许能够重归于好，便去采了一些枫叶打算与采苹写些愿望然后在若兰溪飘走，一路上一边捧着枫叶一边寻思如何帮采苹快速夺回皇帝的宠爱。
　　绿薇回倒梅园见采苹并未十分开心，反而有些发呆，便问了几句。采苹说出上阳宫的事情，绿薇也是一怔她并未想到皇帝在杨妃面前竟然如此怯懦，若非爱之极深便是对她有着某种深深的依赖。
　　采苹苦道：“你看吧，我与陛下已经就算没有任何阻碍也无法在一起了。皆因我们的想法，行为，无论是哪一方面，没有一点相似和相互吸引的地方。我想不明白，倘若我与他在一起，能干些什么。”
　　绿薇想了想，采苹的说法她已经了然于心，便说道：“陛下已经不是原来的陛下了。”抬起头来，与采苹相视苦笑。倘若没有遇到采苹，或许绿薇早就向杨妃示好了，可是与采苹相处这么些年，采苹的行为举止已经深深影响她，导致她变成以前自己从未想到过的人。
　　此刻两人心境相差无几，皆觉无比凄凉。对皇宫里的一切都再无留恋，无牵无挂方觉这里是一个华丽的牢笼，这里许许多多本来美丽又骄傲的女孩子都被牢牢地锁死在这里。
　　绿薇与采苹把枫叶放在桌面上，一人一支笔。绿薇突然灵光一闪，笑道：“娘娘，我我突然想到几句诗，你看看作的怎么样？”
　　采苹道：“念出来听听。”
　　绿薇沾了点墨水，在枫叶上写道：“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采苹点头，笑道：“好，好极了。”
　　绿薇听她夸赞，自己也觉得这几句诗写下来自是极好的，心中十分快活。以往总是觉得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有许多的权势金银，从未想过作出一首好诗心中这般得意。就算是得了许多金银，心中也未必安稳，而肚子里的墨水，无论世道如何变迁，情势如何变化，始终是自己的。
　　绿薇又想到了那个仙人一般的男子，这般的天纵之才不晓得修行多少辈子方才有这样的福分，便感叹道：“有些人穷尽一生苦思冥想也未必有写诗的灵感，可是有些人，灵感多的仿佛像不要钱一般。”
　　采苹笑：“所以呢，人啊，都是老天在赏饭吃。”
　　若兰溪还是原来的若兰溪，溪边仍然有许许多多的枫树，枫林深处有一个小小的亭子，枫叶落到溪水里便打着旋儿从若兰溪流向皇宫外面的广阔天地。采苹与绿薇把枫叶一片片投放到水中，却不知小亭子里面正有人在商量如何使皇帝对杨妃不起二心。
　　绿薇双手合十，许愿道：“老天啊，我已经呆在这里二十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看一眼。”
　　听她说话的瞬间，亭子里的两个人目光都落在绿薇身上，其中一人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很久没有移开。另一个人笑嘻嘻地推了推他，笑道：“杨兄可是在发呆？”
　　那位杨兄攥住手，斩钉截铁地对着另一个男子说道：“我一定要得到她。”
　　男子调侃笑道：“谁？那个美一点的还是那个矮一点的？”
　　“杨兄”淡淡道：“自然是那个许愿的。”
　　男子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啊杨兄，你不知道她身边的才是正主儿么？那才是真绝色。”
　　“杨兄”道：“我一见到她，我就有一种感觉，她是我的。不知道你可曾有过这种感觉？”
　　男子吃惊地瞧着他，惊悚万分：“杨兄，你不会是动心了吧？”
　　“杨兄”点头：“我动心了。”
　　男子哈哈大笑，道：“谁能想到，游戏花丛的杨国忠能动心，还是对一个姿色寻常，年纪一大把的女人动的心。”
　　杨国忠冷笑：“很好笑吗？人都会变，以前我不过是你的小跟班，如今不也和你称兄道弟？”
　　男子似乎颇为忌惮杨国忠，连忙打个圆场笑道：“是是是，是是是，既然杨兄喜欢，那不如就去把那女人抢过来。”
　　杨国忠问：“那女人是谁？”
　　男子道：“江采苹的丫鬟，叫绿薇。”
　　杨国忠道：“走，我要她。”
　　绿薇放下手的时候，发现两个男人朝自己走来。采苹也是大吃一惊，因为这两人一个是杨国忠，而另一个却是曾经调戏自己的薛王李丛。
　　采苹拉着绿薇正准备赶快离开，以免多生事端。岂知绿薇见杨国忠目不转睛瞧着自己，面色忽然一红，手中的枫叶一叶叶散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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