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

　　他是一个顶多情而感性的人，所以他在他们最初的阶段为了讨好她心目中的明君形象而自我压制。直到遇到杨妃，他体内浪漫而多情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他无需讨好她，相反她会去讨好他，于是他一切叛逆的、放纵的心思都被杨妃勾勒出来。
　　他需要的是轰轰烈烈足以毁天灭地的爱情，而采苹需要的是相敬如宾的知心人，大底在最开始互相之间都以为对方是对的人罢。可是最终他骗了她，她揭穿了他的谎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或许他也因为她揭开了他阴暗的一面而对她恼羞成怒。
　　此时静了下来，后宫的嫔妃都像被风吹落的树叶，一股脑地吹到杨妃那边。采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本就不喜欢应付这些人。陛下不会再来找她，不会再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不再给她最温暖的怀抱和爱意。自己付出这么些年的爱情和心血也终究付之东流，可是自己能放得下么？当然是不能的，每一次想到他，仍然是像针扎的一般疼。就这么想着想着，泪水就滑落下来。
　　陛下，陛下，这当真是你想要的么？采苹苦笑，在她的面前，别人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可是唯有他，她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看到了他的内心深处。
　　就这样吧，既然如此，一切的心思都可以用在自己的身上了，她开始注意自己写字作画的水平，大底往后的日子里还需要这些东西来慰问自己的心灵。
　　只记得春去秋来，采苹字迹越发飘逸自然甚至在这飘逸自然中还带了几分傲骨与肃杀。以往父亲嫌弃自己的字迹太过于秀丽灵巧，采苹心中反而沾沾自喜，后来历经世事沧桑，看遍人情冷暖，回看自己当年的字迹就像一个养在闺阁的富家小姐，秀美却殊无内涵。
　　这一日，采苹正在练字，飘逸的字迹写的正是李白前些日子传到京城的那一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首诗刚刚传到长安的时候，绿薇就抄了过来给采苹看。她喜欢这首诗，多少无奈与压抑，多少沧桑和叹息，可是那又如何，这诗中已然在喷薄他内心的壮烈激昂和慷慨豪迈。
　　昨日已成过去，无论是辉煌还是惨淡，只得叹一句逝者如斯。不如意之事十八九，可语之人无二三。今日再怎么烦恼，我心仍有明月相照。
　　绿薇从外面回来，又给她带来一个小道消息：李白回京，皇帝召见他为杨妃写诗。采苹淡淡一笑，他是不会来的，他这等旷世奇男子，岂会屈于权贵？
　　没想到的是，他来了。
　　绿薇把这些事说给采苹解闷：“娘娘，你不知道这李白可真是妙人！话说呀，前些日子陛下和杨妃在沉香亭赏牡丹，那李龟年呢，领着一堆梨园子弟在那儿弹弹琴唱唱歌。陛下听他们唱来唱去的都是陈词滥调，就不耐烦地说：花这么好，朕的妃子这么地艳，你怎地还唱这些陈词滥调？去去去，李白不是回来了么？你去叫李白来写两首诗！”
　　采苹见绿薇声情并茂，想来后面剧情不差，就搁下笔来笑问：“后来呢？”
　　“后来啊，这李龟年在太白酒楼发现了喝的酩酊大醉的李白。李龟年当下摆足架子叫李白接旨，这李白眯着眼，半理不睬，朝他笑了笑，转身趴在酒壶上呼呼大睡。可把这李龟年给气的呀，可是他又没法子，这李白毕竟是我大唐的诗仙，倘若陛下没下旨他一个乐工岂敢强迫他？”
　　采苹心中舒了一口气，十多年来，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他还是原来的样子。便笑道：“若是李白也唯唯诺诺，他便无法写出这等好诗。这才像是李白的行事风格，后来呢？”
　　“后来这李龟年只好放下身段求他，什么亲爷爷啊好哥哥啊，我在这里就求求你去呀，这等恶心人的话都出来了。李白半醉半醒觑着他，大概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随后又是倒头就睡。”
　　采苹微笑：“这李白在整他呢。”
　　“是呀，李龟年也是没法子，就叫人把李白拖到马上，李白也不理他，在马上也照睡不误。到了皇宫，又让人左扶右搀的，这李白一会往东一会往西，一会对着他们的脸就是吐，一会又踩着李龟年的脚撒酒疯。把这群人弄得东倒西歪叫苦不迭，一群小姐妹在那里看的可开心了。到了陛下面前，李白歪歪斜斜地给陛下行礼，然后谁知脚下一软就倒在地上睡了起来。陛下看他醉成这样子，就叫人给他端醒酒汤，搀到玉床休息。杨妃见他这般无礼就叫人用冷水泼他面上给他醒酒，这李白可算是醒了，可是呢，他折腾到现在还是没有折腾够，还把脚伸给高力士叫他脱靴，这高公公虽然不乐意，可是陛下就在旁边，只好把气都憋着好声好气蹲下来给他脱鞋子。你不晓得，高公公的脸都绿了呢！”

　　“后来他大概醒了吧？”
　　绿薇笑：“嗯，醒了之后看到陛下和杨妃站在床前倒是吓了一跳，也不知是真是假给陛下行礼请罪呢。陛下也没怪他，就让他到沉香亭去作诗助兴。”
　　“他还在吗？”
　　“在。”
　　“走，我们也瞧瞧去。”
　　采苹与绿薇在沉香亭北面的水榭里倚着栏杆，彼时杨妃正站在旁边给李白磨墨，脸色奇差。想来这李白又天马行空地折腾了她。大底因为李白生得好看，所以她便勉为其难地给他磨墨了。
　　绿薇与采苹在这边恰好能瞧得见沉香亭里，而沉香亭那自然也是看得到北面的水榭栏杆，只是他们的目光都放在李白身上，倒是无人注意到他们。

　　采苹见李白微微一笑，拿起笔来，写了几下又抬起头来。
　　采苹见他一脸得意的坏笑，估摸着又想折腾谁了。可是在他抬头的瞬间他呆住了，他看到了采苹，采苹也看到了他，采苹与他的视线交接在空中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他的心跳瞬间停了下来。不过瞬间，李白又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李白便阁下笔，把手搁在高力士肩上顺势用力站了起来。
　　李白负手而立走了两步，满不在乎道：“写好了。”随后跪在地上，请求道：“请陛下允许我为陛下和贵妃娘娘朗诵我写的诗。”
　　他要主动为陛下朗诵，皇帝自是乐意，杨妃也是一脸满足，脸上就差写着‘这还差不多’几个字。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李白摇头晃脑朗诵起来，他的声音虽不大，可是极为清越嘹亮，尽管远在北面的水榭栏杆，采苹和绿薇还是可以清楚地听得到。
　　皇帝大声叫好，贵妃也是兴高采烈，李龟年高力士还有一班梨园中人见主子喝彩自是热烈鼓掌。采苹噗嗤一笑，对绿薇说：“被骂的不成样子了，看她高兴的，还以为在夸她呢。”
　　果然李白遥遥地回头冲采苹眨了眨眼。
　　“不是夸人美貌么？”
　　“傻呀，前面是说她艳，用身体让陛下流连忘返，此时夸她还是骂她都可以解释，所以后面立马跟了句汉宫飞燕。赵飞燕是谁？汉时著名淫后，汉成帝最终死在飞燕姐妹塌上。把她比作飞燕，飞燕体态轻盈如燕，杨妃丰腴肥胖，真的是说她们容貌像的吗？你说这是夸还是骂？”
　　绿薇恍然大悟，看向李白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佩服与爱慕。自从杨妃抢了采苹的宠爱，绿薇早就看她不爽，而此时李白悄悄摸摸给她出了口恶气，自是让她十分心仪。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他这句读完，皇帝和一堆人立马叫好，李龟年又率领梨园一般人热闹地奏乐吹捧。李白回眸看向水榭栏杆，目光深深照在采苹身上有无尽的忧思和哀愁。随后立马转过去对着皇帝和杨妃朗诵起来。采苹看不到他的脸不知他表情如何，只听到清越嘹亮的声音传过来。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采苹怔住了，垂下了头。她自是知晓这是李白看到她以后写下的，或许本来他是想嘲讽陛下沉迷美色误国，可是看到她之后便直接写下这一句寂寞的诗句。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是的，春风无限狠，亭北倚阑干，采苹心中长叹。
　　最后一首是她听过的诗，本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候为她而写的，那一日月色清明，落花如雪，白衣长剑的李白醉醺醺地眯着眼看着自己，声音也是这般地清越嘹亮，只是当时还有几许温柔。
　　历历往事，恍如一梦。梦醒了，一切都不再真实，徒留千载幽怨和遗憾。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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