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骨五分

　　路上有小尼姑阻拦，说是闲杂人不得入内，采苹亮明身份，小尼姑报告主持以后便回来给她们带路，想来主持也不肯得罪这位宠妃。
　　皇后冢不过一个小小的坟，坟上有几许杂草，和普通百姓的坟墓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清明时节，死去的百姓会被亲人祭奠，而皇后却孤零零不被皇家供奉。

　　“皇后，您与陛下青梅竹马，相亲相爱，最后何以闹成这个样子？”
　　绿薇笑道：“人家不是说世事无常么？今天相爱，明天反目成仇也不是没有的呀！在皇宫里，这种事情更多呢，娘娘我和你说，以前有个苏才人——”

　　采苹听她说宫中事情便打断她道：“你这话说的有道理，但是这里还是别说这么多，省的让人听去笑话了。”
　　一个女尼走过，那女尼身高略高于一般女子，气度威严而高华，正是无相寺护法觉明。
　　“《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上
　　哪有什么长长久久。”说话的是觉明。

　　采苹见她来了，便给她行礼：“觉明师父好，本想去叨扰一杯清茶，正不知何处去找师父，恰巧在此遇到了。”
　　“梅妃娘娘，那便请了。”觉明亦给采苹行礼。
　　觉明走在前面，采苹和梅妃走在后面跟着她，不时传来尼姑们的唱经声和寺庙的大钟声。此处小路边上有草丛生，人迹罕至，倒是幽静了得。钟声梵唱传来，清凉异常，不知不觉便抚平人躁动的心。

　　几间草屋搭在假山边上，假山边上还有一尾清泉流入池塘。小小草屋上写着四个字：觉明草庐。
　　觉明使小尼姑取出茶具，在假山清泉边煮茶，几个人随意坐在假山突出来的石块上。煮好了茶，觉明便用茶勺一人分了一杯茶，小尼姑把茶杯放在假山突出的石块上，一人一杯。倒也新颖闲适惬意。

　　“皇后葬于无相寺陛下可曾来过？”采苹问。
　　“没有。”觉明答。
　　“真可惜，听说当年陛下可是为了立她为后，不惜与百官周旋。”
　　觉明笑道：“你看到今天那对夫妻了么？”
　　采苹不明所以。
　　觉明轻轻抿一口茶，笑道：“这两人，一生吵吵闹闹从来没有说谁为了谁付出多少代价。可见这人世间，越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越是不能长久。大抵一阵热情过了，遇到琐碎杂事，感情便渐渐淹没变得平淡无味。反而是民间的小夫小妻，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缺乏情趣却往往能细水长流。”

　　“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吧，陛下不是一直深爱惠妃直到她去世么？”采苹淡笑道。
　　“但凡人世间男女缘分，都有定数。就像这金银，花光即无。轰轰烈烈的花的快点，平淡的花的慢点。花光者若非生离便是死别。”觉明面容清淡，无喜无忧，看着芸芸众生仿佛与小花小草无益。说话更是自带威严，让人难以不相信。

　　采苹不禁想：倘若如此那自己与陛下的缘分够相持到老么？
　　到了中午，采苹与绿薇被主持留在西无相寺吃素斋。采苹也没拒绝，与绿薇吃罢便告辞了。
　　回宫之后，南孙二人已经走了。迎接采苹的是陛下给她的好消息：“南霁云将是国之栋梁。孙净之眼光极高，换是别人，或许难以发现一个破烂不堪的人能有如此才能。”
　　“所以陛下想要怎么安排他们呢？”
　　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我让他在御林军先呆着，等想好怎么安置再说。”
　　采苹盈盈下跪对皇帝说道：“那我有个请求。”
　　“说来听听？”
　　“将来南霁云为国争光的时候，请陛下为他们赐婚。”
　　“为何？”
　　“净之为了与他私奔，被家乡诅咒，我希望她能正大光明地和南霁云一同回家，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荣耀以及接受乡人的祝福。”
　　“好，我答允你。”皇帝柔声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的兄弟都想见见嫂嫂。今晚我想设宴请他们，你为我跳一支惊鸿舞。薛王李丛善于品鉴舞蹈，那日我和他说起你的惊鸿，他说什么也要看一看，我便答允了。”皇帝拉着她的手笑道。

　　“好。”采苹点头，她不曾见过他的兄弟，也没有兴趣结识他们。但是既然他答允了，她就只好前去应酬以免他失信于人。
　　依然是兴庆宫，再一次走过清涧河的时候，采苹停了下来，目光扫向柳树下。

　　当年带着诗与剑而来的人早已不在，听说许明珠生下儿子明月奴之后没多久就死了。采苹心中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无人知晓，只有这黑夜这颗她曾站在下面的柳树读得懂她的心跳。
　　兴庆宫灯火辉煌，今日是家宴不同于往常。一走进去便听到轻快的乐曲响起。大殿后面是两排女子，这些女子披着轻纱，有的怀抱琵琶，有的手执玉笛，有的面前是一张琴。一阵乐曲响起，就像月光照了下来。

　　主座下面是四个案几，案几上摆着碧玉制成的杯子，杯子中盛满琥珀色的美酒。除去已经倒好的酒，每个案几上放着一把精致的银鎏金酒壶，以及数盘瓜果佳肴。奇怪的是案几前一个人也没有。
　　采苹很快便看到殿中设了五个韦帐，五个人坐在其中。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与会的都是他的兄弟，宋王成器、申王成义、歧王范、薛王丛。
　　采苹走在大殿上，五个帐之间隔得远，并不清楚他在哪个里面。

　　采苹皱了皱眉头，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他与兄弟交好，那便要牺牲自己的妻子来开玩笑？
　　忽而一个小婢快速跑了上来，跪倒在地：“梅妃娘娘，陛下有令梅妃娘娘请吹笛，假若吹得好，陛下便会出来。”
　　采苹不悦，可是又不愿让他在兄弟面前失了面子，刚想遣人回去取白玉笛，另一个小婢已然把她的白玉笛承了上来。

　　采苹把笛子放到唇边就这么幽幽吹响，这笛声仿佛含着无限的幽怨，曲折而婉转。宋王成器也善吹笛，歧王范善弹琵琶，玄宗更是妙解音律，听了一会，五位兄弟只听得心神俱醉，赞叹不已。
　　忽而一人拍起手来，采苹以为自己一曲笛声让皇帝大有面子，因而他示意自己过去，便走过去揭开帘幕。

　　采苹方才揭开帘幕便呆住了，帘幕里斜斜坐着一个男子，这男子很好看，和皇帝有三分相似，只是却并不是皇帝。
　　这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采苹，就像穷人看到珍宝一般，眼睛里有种狂热的意味。采苹恨他无礼，便匆匆后退了几步，这人忽而笑了起来。
　　采苹本能地觉得他危险，尤其是他那狼一般的眼睛。这人的目光看在采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那人忽而伸手抓住采苹的手，采苹惊的赶紧离开他的韦帐。最后一眼瞥见那人一边饮酒一边在笑，这笑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笑，只笑得采苹毛骨悚然。

　　直到很久以后，采苹才明白，有些时候人对于危险确实有一种莫名的但是真实存在的感知。好在皇帝走了出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吹得好极了，大家入座。”
　　五个人从韦帐中走了出来分别入座，皇帝一个个给她介绍，采苹这才晓得那男子便是皇帝的弟弟李丛。
　　采苹与皇帝坐下，一道道佳肴承了上来，与此同时的还有美酒。这种宴会，采苹参加过许多次，是以不再像最初那样对宴会抱有极大热情。

　　丝丝缕缕的音乐沁入耳中，采苹无聊地饮酒，扫视四周却见一道带着醉意的目光时不时扫到自己身上，正是李丛。皇帝与兄弟在一起十分高兴，酒喝的越来越多，采苹劝他少喝点他也不听，只喝的一嘴酒气。
　　不一会儿皇帝竟然手舞足蹈起来，在大臣面前他从未失态过，只有在他兄弟面前才这般无所顾忌。他见采苹在一边饮酒就推了推采苹笑道：“该你上去跳舞了。”
　　采苹皱了皱眉头道：“陛下你醉了。”
　　皇帝瞪起眼睛，拍着胸脯怒道：“胡说，我没醉！你快去跳舞！你答应我的！”

　　他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胡闹的孩子一般不可理喻，采苹柔声道：“陛下。”
　　“你答应过我的，快去快去。”皇帝推搡采苹，采苹不得已便轻轻走了下去，却见李丛幸灾乐祸地笑着饮酒。
　　皇帝站了起来挥着手高声叫道：“奏乐！”
　　当她走下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她的脚步太过轻盈，就像一根随风飘荡的羽毛。莲步轻移，恍如落梅纷纷。
　　她的舞跳的着实太好，一舞便惊艳了场上所有人。弹奏琵琶的女孩子甚至忘了曲调，李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舞步，一直到了终了仍然如痴如醉不住赞叹：“太美了，太美了。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当真称得上是惊鸿舞。”

　　“梅精，你过来。”皇帝笑嘻嘻地朝她招手，他是真的醉了。采苹想要走开，可是又怕皇帝在兄弟面前毫无威严。在这兴庆宫里，她简直如坐针毡。
　　“来人，把朕的瑞露珍拿来分给大伙吃！”皇帝颇为兴奋。
　　高力士自捧着金制的酒壶，走了上来。颤颤巍巍拿起酒壶，指着酒壶炫耀道：“这是朕珍藏三十年的美酒，朕保证，你们都没喝过。梅精，你去给他们每人斟上一杯！”
　　“陛下你醉了。”采苹长叹一息，哪有皇帝让贵妃给臣子斟酒的？
　　皇帝推了推采苹，道：“胡说，别推辞，朕叫你去你就得去。”
　　采苹无奈，接过酒壶道：“好！臣妾去给他们斟酒。”
　　皇妃斟酒，王爷自是低下头不敢多看。只有李丛肆无忌惮地看着她，毫不掩饰地展现他对她的神魂颠倒色授魂与。采苹给他斟酒时，李丛忽而邪魅地笑了笑，然后伸出脚来，在桌下勾住采苹双足。
　　疯了，这群人疯了！采苹竭力保持镇静，可是内心依然突突地跳动。采苹不动声色地使力往外争脱。刚刚离开魔爪，岂知李丛又是伸脚一绊。
　　采苹尚拿着酒壶摔向案几，李丛伸手捉住采苹的手，采苹又惊又怒，用力一拉。李丛忽而放手，采苹便向后仰去，险些摔倒。采苹遏制住怒气，可是再怎么遏制都难以阻止这愤怒。采苹愤怒地看了一眼皇帝，他还在醉醺醺地炫耀他的酒。
　　她只想把这酒壶整个摔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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