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

作者:翦花菱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冲突


      汪直没再问师父接下来要带自己去哪里,怀恩一直领着他去到又一座寺庙大门前,才想起问他:“对了,你平日午睡么?这会儿困不困?”

      汪直摇头:“师父放心,我有时睡也有时不睡,这会儿一点都不困。”关键是他觉得把难得的出宫假期时间拿来睡觉太浪费了。

      怀恩领他进了寺庙的门,汪直进门时忘了看牌匾,不知这是什么庙,但见这所寺院前院比师伯住的那里大了不少,建筑也正规了不少,院子里香烟缭绕,进出走动着不少香客,看来应该是座真正的寺庙,不是宦官的宅邸。

      有知客僧见到他们,过来双手合十施礼笑称:“怀大人来了。”

      怀恩点头道:“可准备好了?”
      “自然,您随我来。”

      怀恩见汪直不错眼珠地盯着知客僧,便低声问:“怎么,没见过出家人?”
      “嗯。”汪直点点头,他真是两辈子头一回见到真和尚,觉得面前这僧人跟影视剧里见的假和尚很有些不同,可具体又说不清不同在什么地方。

      大约,是影视剧里的演员都在故意演绎着想象中四大皆空的僧人,而真正的僧人并非个个儿都那么死板和虔诚,像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像是个剃了头发穿上僧袍的普通人,跟怀恩说话时那恭敬讨好的模样,和张敏也没多点区别。

      知客僧导引他们穿过东侧一道仪门,进入一座侧院,走进正房。房内两厢打通,成为长条一间,正面一大排香台,上面阶梯式摆放着足有百十来个灵牌,原来这是个供牌位的祠堂。

      汪直原猜测那些都是已故宦官的灵位,怀恩大概是来祭奠师父或者某个师兄的,等看清一个牌位上写着“爱妻董爱月之灵位——夫王云谨立”他才猛然想到,这些恐怕是宦官们专为故去的“妻子”供的牌位。

      很多牌位前面都摆着些供品,有的是果品,有的是点心,更多的是燃着香,汪直见到最低的一排有个牌位前放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写着两行正楷墨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时有些复杂的情愫涌上心头。汪直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是明朝宦官们会把故世对食的灵位供奉在寺庙里,而且宦官与宫女对食之间的感情大多很深,往往有一方早逝之后,另一方都不会再娶再嫁,感情反倒胜过俗世间的正经夫妻。

      这也好想象,毕竟对食都是自由恋爱来的。相比此时绝大多数的俗世夫妻,反倒是这些对食们之间更可能有着真正的爱情。

      知客僧殷勤地为怀恩递来备好的供果和香烛,怀恩在一个牌位跟前摆好东西,点了香烛,躬下身子深深施了一礼。汪直不敢显露自己认字,就没敢盯着那牌位细看,只能默默想象那里供的是什么人。

      怀恩望着牌位出了一会儿神,才转头对他说:“来磕个头吧,这是你师伯母。”

      原来是师伯母,汪直的八卦念头烟消云散,端端正正地在牌位前拜了三拜。
      怀恩望着牌位叹道:“你师伯母已经过世六年了,她若还在世……你师伯的身子也能比现在好些。”

      汪直抬头望着牌位,回想今天所知有关师伯的一连串信息,原来这就是一个宦官——还是个比较成功的宦官——的人生轨迹,这其实……已经挺好的了。

      有事业,有爱情,难道不是比当世绝大多数的人都幸运了么?别说事业和爱情,当今之世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寿终正寝的人都是难得的幸运,汪直实在不觉得师伯的境遇有什么凄苦可怜的。

      大概怀恩也觉得自己今天给小徒弟灌输的负能量太多了,离开祠堂后,他自觉调整了情绪和语气,问汪直想去什么地方逛,汪直当然说不上来,这时的北京城有什么他一点也不了解,说多一点又怕露怯,怀恩就挑拣热闹的地段领着他逛。

      路上遇见卖糖画的摊子,怀恩还给他买了一大个龙形糖画,让汪直手里捏着竹签子,咔嚓咔嚓地啃着吃。吃了一肚子肥肉又啃了一大块糖,汪直觉得肚里腻乎乎的。

      师徒俩逛街逛了一个多时辰,汪直毕竟年岁小体力不济,没等天黑就累得快站不住了,怀恩就近雇了辆蓝布帷子的马车,和他一起坐进去。

      听见他交代车夫去西华门,汪直觉得奇怪,问道:“师父晚上不回家住么?”怀恩也是有自己的宅邸的,听说是前年升任司礼监掌印那时才置办的,张敏他们还曾去帮忙收拾过几天。

      怀恩淡然道:“明早还要上值,还是回直房住更便宜。”

      他不找对食,不拉门下,不爱回宅子,别的宦官闲暇时喜欢赌钱、吃酒,甚至是逛青楼,怀恩也没有这些爱好,闲时最多是静坐读读书。大多时候他根本闲不下来,总会找点事来管管做做。汪直觉得师父就像个苦行僧,奉行禁欲主义,半点娱乐都没。这样实在不大好,不利于养生长寿。

      历史上的怀恩活了多大年纪?他想不起来,只心里决定,以后要努力帮师父换种轻松点的生活方式,虽然现在肯定办不到,可以慢慢来。

      有了这一天的相处,师徒两个比从前熟络多了。此后怀恩就时常有意多制造些和汪直接触的机会,有时是叫伺候他的小火者送些东西,有时是差人把汪直叫过来,在司礼监衙门待上半天,名义上是叫他来干点杂活,其实活儿没多点,就是招他过来玩。

      汪直的腰牌也很快发下来了。宫禁中的宦官个个都有腰牌,内使、小火者用的是乌木牌,一面刻着“内使”、“小火”字样,另一面盖着长方火印。升为奉御或长随之后就是有了官职了,要戴牙牌。

      说是牙牌,其实用料也不是象牙,而是兽骨。上面按照分属各衙门排着号数,一面刻着“忠XX号”,一面刻着持有者的姓名和职衔。牌子上缘穿着青绿丝绦,下缘垂着半尺多长的红穗子。

      身为怀恩的徒弟,汪直起点高,一上来就得了个长随的牙牌,比同院住着的孙绍他们职司还高。他一直觉得这种缀着长红穗子的腰牌很好看,挂在腰上走路摇摇曳曳的,比公子哥的玉佩还漂亮。可惜等自己挂上才发现,穗子会拖地。

      张敏见了笑他说:“你应该挂脖子上,就当长命锁了。”

      汪直只好忍痛把好看的红穗子剪掉了一截。

      来司礼监衙门时他就学着小火者们为师父端茶送水,有时也收拾收拾桌上的奏折,别人都当他不认字,对他没有防备,他想捧着份奏折看可以随便看,别人只当他是在看画儿。

      汪直发现奏折这东西和想象的也有很大出入,最大的特征就是——他看不懂。他自认为繁体字也大多认得,可那些文臣老大人写的是行书字,似乎有着他们约定俗成的一套连笔规则,好多字看起来笔画不复杂,他却认不出。

      而且,没有标点符号也就罢了,还乱七八糟地错行,少的一行两三个字,多的一行写到头,而且也不像是根据断句来错行的,一点门道都也看不出。

      还是有次怀恩为他解释了他才明白规律,怀恩指着一行字的顶头告诉他:“这个字念‘上’,就是说的皇爷,奏折里但凡提到皇爷的地方就要另起一行顶头写。”

      原来如此啊!有了这个关键点拨,汪直终于能看懂一些内容了,只是字仍有很多不认得,尤其越是笔画少的字越不认识。他甚至怀疑其中有些怪字是朝鲜字——可听说这时候朝鲜用的是汉字啊!

      他每次来都会见到覃昌,覃昌对怀恩这个小乖徒弟也深有好感,见到他受了启发,后来就时不常地让人把李质也叫过来。政务不忙的时候,两个师父就以教小徒弟认字为娱乐。于是汪直就找到了理由向师父问询奏折上那些不认得的字念什么。

      果然他不认得,就是不熟悉连笔规则的缘故。比如出现很频繁的一个看起来像“及”的字,实际是人家写的“以”。
      有怀恩教授,渐渐地他就能看懂了,不过当然,他还是要装作看不懂。

      看懂后他就发觉,原来奏折上的大多数内容都是废话,那些老大人们说点什么事都要引经据典东拉西扯一通,想提炼出中心思想很费力。所以他看懂也还像没看懂时一样,几乎整篇读下来不知道人家究竟想说啥。

      怪不得要用“票拟”呢,皇帝只看票拟不看全文,真是大大省了时间。真不知道当年朱八八老爷子既没内阁也没宰相的时候,是怎么混过来的,竟然没有累出脑溢血。

      他也曾跃跃欲试想出口托师父帮忙确定李唐在哪里,但还是忍了。求人这种事通常只能开口一次,如果被人回绝了,就不好再提第二次。他现今的面子还很有限,得找到合适的机会再用。

      不久后入夏,天气渐渐热起来,汪直的日子总体而言是过得很舒心的,两三个月下来,个子就长高了一截,身体也胖了一圈。张敏调侃他好吃懒做光长肉,说他“肚瓜子都长出来了”

      汪直听了忍不住笑。先前看《红楼梦》里说吃“鸡瓜子”,他一直以为是鸡肉切成瓜子样的小丁的意思,如今才知道,原来古人把成块的肉都叫做“瓜子”、“肉瓜子”,“子”是轻声韵,跟“脑袋瓜子”意思差不多,所以鸡瓜子应该就是鸡肉块的意思。

      有着成年人的脑子难免常会觉得无聊,好在这具小孩的身体还保持着小孩特性,很容易犯困,时不时磕着头打个盹,犯半个时辰的迷糊,日子也就打发过去了,不至于太难熬。

      当然也不是天天平静无事。八月初时,有一天为李质的事,他和另一个宦官起了争执,还险些动手打起来。

      那天李质听从一个师兄的吩咐去到另一个宦官的住处送东西,之后过了半天,住在那边的另一个宦官找了过来,声称他放在桌上的一小包银豆子不见了,一定是李质偷拿了,叫李质交出来。

      李质说没拿,那宦官就自行闯到李质住的屋里去翻,最终没翻出来,他仍然逼着李质交出银子,吵嚷的声调很高。在宫里当值的宦官都惯了压着嗓子说话,即使是在下处也鲜少有高声喧哗的。那宦官尖利的声音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汪直就也循声跑了过来。

      那个宦官他认得,名叫韦兴,约莫十六七岁,没什么尊贵身份,只不过他师父梁芳现任昭德宫副总管,才气势足了些。围过来的其他宦官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韦兴把经过大体一说,指着李质说:“今儿一整天就这小孩子一个外人进过我们屋子,不是他拿的还能是谁拿的?”

      这会儿李质的三个师兄有两个上值去了,只有一个叫郑玉的师兄在,正在一旁笑劝:“韦兄弟你别着急,兴许这里头有误会呢,咱们再里里外外多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

      “放屁!你当我没找过?”韦兴咬牙切齿地瞪着李质,手指戳到他脸上,“我告诉你,趁早给哥哥交出来,不然我要你活不过今儿晚上!”

      汪直简直目瞪口呆,覃昌很怂吗?司礼监秉笔呀!梁芳又算个什么东西?他徒弟敢在覃昌徒弟面前如此撒野?凭什么呀!

      李质把该辩解的话都说完了,就不知说什么好,眼泪汪汪地讷讷无言,韦兴就对郑玉说:“你看看,他自己都做贼心虚没话说了。”

      汪直上前高声道:“李质不过是嘴笨不会说话,嘴笨也犯了王法了?《大明律》里头写了不会说话的人就是贼吗?”

      韦兴看着他一撇嘴:“关你屁事?”

      汪直道:“是啊,你丢了银子,关别人屁事?你说你放桌上的银子叫李质拿了,你有证据吗?翻出赃物了吗?同是空口白牙,你说是李质偷了,我还说是你自己赌钱输光了银子,欠了债,找茬儿来讹人的呢!”

      赌钱是宦官们的一项常见娱乐,韦兴确实赌瘾很大,也常为此欠债,正因日常总缺钱,他前日刚托人把几样得的赏赐带出宫去卖了换成了银子,惦记着终于能还上债,剩余的还能充作赌本豪赌一场,不想竟丢了,他才会这么心急火燎。

      一听汪直这话,周围一些知道他赌瘾大的宦官都笑出声来。

      这下韦兴脸上挂不住了,嘴里骂着:“你个小畜生!”过来就朝汪直推了一把。

      刘合正站在汪直侧后,及时拎着他后领子往后一拽,才没叫韦兴真搡到他身上,刘合朝韦兴陪笑道:“韦兄弟别这么大的火气啊,有话慢慢说。”周围的宦官们也都纷纷笑劝。

      汪直心里腾腾地起火,这些日子时常接触司礼监贵珰,把他的心气也养高了不少,他是司礼监掌印的徒弟,别人不巴结他也罢了,可也不能这么拿他不当回事吧?这小子都来先对他动手了,周围的宦官们竟然还都笑脸劝说,连指责都没人敢指责一句的。不就是个梁芳的徒弟吗?梁芳算哪根葱?万贵妃的下人罢了,给怀恩师父提鞋都不配!

      刘合拉着汪直,其他人忙着劝韦兴别动手,就没人留意李质,谁也没想到,李质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墙边上一张条凳抄了起来,过来抡足了一个圆圈,“咚”地一声拍到了韦兴右脚脚面上。

      韦兴只穿着布面靸鞋,疼的“哎呦”一声弯下腰去,李质抡着条凳兜头乱打:“我叫你打汪直,叫你打汪直!”

      汪直认识了李质这么些日子,习惯了他软面团一般的性子,这还是头回看见他发飙,一时都看呆了,连心里的火气都忘了。

      李质自然很快被宦官们拉开了,韦兴恼羞成怒也要动手,一时间众宦官拉架乱作一团。忽然之间,所有的嘈杂声音戛然而止,就像班主任忽然走进了乱糟糟的教室——原来是张敏来了。

      汪直从来没觉得师兄的形象这么高大威猛过。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金.瓶.梅》、《红楼梦》、《醒世姻缘传》等很多古典小说都提到过“打瓜子”,是种游戏比了输赢之后的惩罚方式,曾有学着分析认为打瓜子是弹脑门,但《醒世姻缘传》里明确写到其实打的是胳膊,看起来“瓜子”指的是种“腱子肉”。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314471/1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