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

作者:翦花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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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来”


      据说从前,“原来”二字本是写作“元来”的,只因大明太.祖爷驱除鞑虏,平定天下,不想蒙元再回来,才改作“原来”,图个彩头。

      展眼八十余年过去,已没什么人还记得世上曾有过“元来”的说法儿,“元”却忽然又来了一回。鞑子王带着他们俘获的大明天子,直杀到北京城下,天下险一险又改了姓。

      后来兵退了,战事消了,过了一阵子,那位被俘的天子也被接回来了,在南宫做了七年太上皇之后,又回到紫禁城做了皇帝。民间自有人论其功过,也有不少人说,这位万岁爷爷福大命大,运道过人。

      结果这位好运道的万岁爷总共活了三十七岁,就要死了。

      自从天顺七年腊月,京城的人们就在担忧着皇上的龙体。并非天顺皇帝有多得民心,只因大伙儿都怕皇上走得不是时候,叫他们过不好年。

      都说“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不论城中乡下,穷人富人,过年都是难得放松乐呵的机会。穷人家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这会子吃上几顿荤腥,小孩子们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这会子的压岁钱,闺中妇人们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灯节那几天能公开出门逛灯会,万一皇上正赶这时候宾天了,举国守丧,所有这些好事儿就都没了,又要等上一整年。

      好在皇上他老人家当真体恤民意。民间灯市自正月初八起开市,到正月十七收摊,十天工夫,灯也挂旧了,人也看腻了,就赶在撤灯的这天,天顺皇帝龙驭宾天了,留给了百姓们一个还算齐整的好年。

      死讯公开的那天叫闻丧日,自这天起,在京文武百官每天都要去到紫禁城思善门外哭临。开始的时候丧服还没备好,大伙就各自穿上素服,在官帽外面裹上白巾。哭到第三天,各处的斩衰丧服都做齐了,大伙都换上,宫城内外都是一片白皑皑的,往日相熟的人不走个对脸,都认不出谁是谁。

      天顺八年的正月格外冷,年前下的雪加上年后的,四下里扫到墙根里堆着,直堆了十天半月仍不见融化,湿的地界冻成了硬坨子,干的就浮成干雪沫子,一刮风扎人一脸,钻到脖领子里,冻得人魂飞魄散。

      这样时候,人们拿粗麻布缝孝袍子都恨不得絮上一层棉花。于是大伙就想辙,把孝袍子尽量做得肥大些,等里三层外三层套足了冬衣,再罩上孝袍子。如此一来,冷是勉强不冷了,就是显胖,一眼望去,皇城进进出出,个个儿都是膀大腰圆的白胖子。

      头七的前一夜又下了场雪,把宫城整个儿罩了一层白,麻布孝袍子没有雪那么白,被雪地一衬,显得乌突突的,宛似白衣裳穿久了洗不掉的污渍。这片白蒙蒙的天地里,陡然出现了一个暗色的点儿移动着,就显得格外扎眼。

      谁也不知太监王纶那天是怎么想的,别人是在冬衣外面罩孝袍子,他却偏在孝袍子外罩了件冬衣,而且还是件深酱色的皮裘。

      这天是大行皇帝的大殓之日,乾清宫外汇集的人颇多,足有上千人记住了王太监那万白丛中一点黑的模样。

      直至次日早晨,嗣皇帝朱见濡刚一醒来,眼前晃荡的还是昨日所见的王纶那个黑点。

      “听说早在先帝晏驾之前,就有不少人巴结着王纶呢,除却宫里的宦官,外廷的文臣竟也有不少。怨不得那厮今日如此张狂!”

      昨日初回寝宫时,皇帝已将此事与万氏说过了一回,今晨净面的时候,又忍不住一张口便是这事。

      晨起净面这件小事,帝王也有自己一套排场。宫女们一溜儿端上来四个紫铜鎏金盆,头一个径二尺,洗一遍手,次一个径一尺,漱一回口,第三个径四尺的才是洗脸的盆,洗完后再在第四个径一尺五的盆里洗一回手。全程均由万氏伺候着,其余宫女只管递递巾栉肥皂之物。

      万氏将擦手巾放回宫女手里,为皇帝撂下卷起的袍袖,用双手拇指把祥云眉子上的一道褶皱捋了捋,听见皇帝说了这话,便问道:“您是听谁说的?”

      虽只时隔数日,昔日的太子成了九五之尊,在他面前议论他人的是非就再不会是闲话家常了,看看话出自谁口,便可揣测得出说话的人是何目的,进而推论话语有几分真实。

      皇帝何尝不懂得这个?听她一问就问到了点上,他脸上笼上一抹暖色,道:“是牛玉。”

      洗完了脸,万氏为其手脸上涂了防干防裂的珍珠羊脂,她涂抹得很细致,双手对称地按揉在皇帝脸上,还在一些穴位上稍加按压,皇帝闭着双目任其施为,感觉十分舒适。

      涂好后他坐到描金乌漆镜柜前栉发。栉发是个尊贵的活计,从来仅由每宫里的管家婆子掌理。但如今乾清宫的管家婆子孙嬷嬷却只管备好镜奁梳篦等物就退出帘外,栉发同样由万氏一人过手。

      皇帝坐定后接着道:“昨日王纶显见也察觉朕脸色不虞,很快便没入人群溜走了,牛玉一路追在朕身边历数王纶近日恶行,直至朕听厌了出声喝止,他才住了口。”

      万氏拿牙梳为他通着头发,微露苦笑道:“牛玉偌大年纪的人了,怎地行事还会如此……如此毛躁?”她顿了一下才想出毛躁这个措辞。

      牛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宦官,在司礼监任职多年,先帝跟前曾经颇受重用,而王纶是东宫主管宦官头一人,牛玉怕王纶挤了他的位子,有意告王纶的状,这并不稀奇,可像这样,追着皇帝告状直把皇帝都听烦了,未免太着痕迹了些,哪像是个老内臣的所为?简直像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皇帝面现揶揄:“说的是啊,就为了一个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吃相都不顾了。”

      万氏语调轻松:“左右都是您的家奴罢了,不值得您为他们动气。”

      “也不是动气,”皇帝右手手指在镜柜上轻轻叩着,说了半句话就顿住。

      王纶张狂无忌,牛玉落井下石,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确实不值得他动气,只是初登大宝,就看见身边的人换了这么一副可厌可憎的嘴脸,终归是恼人。

      最令皇帝恼心的,还是他们把他当小孩子哄。

      依照旧例,王纶这样的东宫首席宦官确实是要在新帝践祚之后坐上司礼监头把交椅的。他自以为十拿九稳,才会大肆结交内外,官未当上,各样贿赂已然收在手里,还竟敢在丧服外罩着皮裘来哭丧,说到底,就是还当皇帝是那个由他看大的孩子,以为这孩子还会像昔日一般懵懂无知,由着他说什么都会信,他要什么都会依,纵是看出他张狂无礼,也不敢与他计较。

      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如今内廷除却王纶,没人压得住他,逮着这个机会势必要把王纶拉下马,追着赶着告王纶的黑状,同样是以为皇帝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做得再如何着痕迹,小皇帝都看不出来。

      这些人都把他看做小孩子,以为在他面前再如何搬弄是非,他也看不懂,即使看懂了,也不敢管,即使管了,也必定只会高拿轻放。就是这份轻视才最让皇帝恼火。他今年也十七了呢,又是立了多年的太子,春坊读书十余年,怎就在他们眼里那么好糊弄呢?

      更烦心的,是皇帝想象得到,这种恼心事今后只会越来越多。除了内臣外臣,就是他母亲也在惦记着糊弄他。父皇才过世短短七天,母亲就已然两次在他面前哭诉自己如何不容易,如何比钱皇后更有资格被尊为太后,并将来与先帝合葬——十来天前,先帝才在病榻之前亲口嘱咐:“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合葬。”母亲是以为这话已然被他忘了?

      怪不得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呢,他才做了七天皇帝,跟前的人别说能信任能交心的,就是不诚心糊弄他、想从他这里谋好处的,已经寥寥无几了。

      感觉着头发根随着万氏的动作微微发痒,舒适感将心中烦躁抚平了些许。皇帝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万氏的手,不过迟疑了一下,还是作罢了。

      此刻刚过寅时,外面天还黑着,屋内掌着数盏灯烛,跟前除了万氏再无外人。静了良久,皇帝方道:“太公章皇帝三十七岁晏驾,先帝同是三十七岁晏驾,叔父……才活了二十八岁,朕如今看出来了,天天处置这些恼人的事,是不易活得长久。”

      万氏已然娴熟地为他绾好发髻,插好金簪,罩上发冠,闻言手上稍稍一顿,遂含笑道:“您可别这么吓我。”

      皇帝回眸望她:“这怎么是吓你?”

      “可不是吓我么?”万氏系好缨带,“我可比您大着十多年呢,您这就急着悲秋了,莫不是说,我已然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皇帝也不觉露了笑意出来,心中烦恼已去了大半。听见外面孙嬷嬷隔着门帘报说早膳送来了问何时摆膳,他敛了笑容,起身走出。

      宫女打起宫门口沉甸甸的锦绣厚棉帘,传膳宦官将一个个食盒捧进门。盒盖上竖着小曲柄黄伞,颤巍巍的,伞沿儿上垂着拇指肚大小的金铃儿叮咚轻响,据说是为惊走鸟雀以防污损御膳。

      宦官将食盒放在墙边高几上,拽下掖在衣襟上的方巾,对角折着蒙住口鼻,系在脑后,活像戏台上的蒙面大盗。蒙好了面,确保鼻息不会污了御膳,宦官才开了盒盖,一样样端出食盒里的膳食,摆到方桌上。

      大丧期间,光禄寺早已撤去了荤食,御膳里不但没有肉食,连荤油也不能见一星。好在皇帝口味喜甜,有糖点可吃,是荤是素便不在乎,不会觉得太过寡淡。

      进膳同样是万氏一人伺候,皇帝见她递了一个赤豆春卷在盘里,便道:“是昨日听你说这赤豆卷儿好吃,朕才叫他们今日多进一份,其实朕吃着倒是寻常。”

      每日皇帝的剩饭都赐给宫眷或是下人,受赐都是极大的体面,皇帝尚未大婚,每次御膳剩下的都是留给万氏,特意叫了份他不爱吃、她爱吃的吃食,自然就是为她留的。

      万氏听了,便将那春卷又放回碟子里,换了个玉米面糖糕给他,道:“这点子小事儿也劳您记着,您挂心那么多大事还不嫌累得慌。”

      此时玉米极为精贵,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可得,也只有皇家才能想吃便吃,随时供给。皇帝很喜欢玉米面甜点,吃了一口糖糕,道:“国家大事要记,记些你的琐事权当散心了,难不成你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说着还趁万氏布菜的当口在她掌缘上轻轻碰了一下。

      国丧在前,在自家寝宫里说笑也要谨慎适度,皇帝这动作虽小,话却说得已有些狎昵过露,万氏回了他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没有接话。

      旁边一个捧着漱口盂侍立的小宫女抬眼朝万氏瞄了一下,皇帝偶然看在眼里,不禁蹙起了眉。刚刚伺候净面的也有这个小宫女在内,当时他与万氏说话,便见到这小宫女抬眼瞄了万氏两次,光是他看见的,这会子便已是第三回了。一时皇帝心底怒气隐然,将手中银头乌木筷子“哒”地一声扣在了桌上。

      以万氏的年纪,在宫人当中都可以被称一声“嬷嬷”了,连皇帝生母周贵妃尚且比她小着一岁,他与这样大年纪的一个宫女子说话不分贵贱,万氏自称“我”,他也偶尔顺口自称“我”,甚至话语间还情意隐然,外人看来稀罕也属自然。

      可身为下人就该明白规矩,主人家的热闹也是你想看就看的?跟前十数个下人侍立,别人都知道低眉顺眼,怎就独独你一个频频抬眼皮?你算个什么东西!

      孙嬷嬷身为管家婆子,随时留意着主人意向,看出皇帝是因那小宫女发怒,她后脊梁发冷,不等皇帝开言便跪地请罪道:“皇爷恕罪,是老奴没管教好,老奴这便叫她知道规矩。”说着便吩咐左右宫女擒了那小宫女的手臂,曳曳搡搡地拖着她走了。小宫女虽然惊慌,情知出声求饶罪过更重,就没敢出声。

      皇帝懒得为个奴才费口舌,料着不是打死也要罚去做苦工,总归不会再叫他看见,也就罢了。看万氏还未明白出了何事,他便解释道:“眼珠子乱瞄,不知规矩。”

      万氏一听便懂了,心里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恼意,当着皇上的面都有人敢如此看热闹,背后议论得还不知有多不堪呢!

      她丝毫没将不快露在面上,仍挂着微笑道:“您也多省省心,别为这些子小事伤神。”

      “总不能临到今日,还要受个奴才的气。”其实是“不能叫你受个奴才的气”,皇帝有意含糊了一下。

      吃完最后一口糖糕,他将筷子摆回筷架,轻哂了一声,“正是人人都以为朕不会为他们做出来的‘小事’伤神,才个个儿都蹬鼻子上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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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更!期待亲们的支持哦~
    关于宪宗朱见深被他爹改名为朱见濡这事儿,谁也闹不清他爹是咋想的。宪宗实录记载:“天顺丁丑,英宗睿皇帝为众所拥戴复辟,废景泰帝仍为郕王,复立上为皇太子,上初名见深,至是更名见濡,诏书失写其故颁行,天下人皆惊相问曰:‘此非向所立太子乎?何名之不同也。’”
    改名字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写着“见濡”的复立太子诏书忽然颁布出来,老百姓都以为太子换人了。还有人说“濡”字有“迟滞”之意,英宗给儿子改名为这个字,表示他嫌朱见深迟钝不聪明。我觉得这是想多了,一个皇帝不至于用这种方式昭示他对儿子的不喜,真有那么不喜欢,可以找个多病之类的理由换人立太子啊。最可能的原因还是笔误,虽说也很荒唐。诏书都能写错别字啊!写完都没重看一遍咩?
    老爹写了一次错别字就把儿子的名儿改了,致使宪宗在位二十四年都叫朱见濡,还是死后史籍里才给他改回去的。
    PS:因为《明实录》是明朝历史最真实的第一手资料,我一直想看,可惜纸质书只能买全套而且很贵,而网上能找到的电子版都是没标点没断句的,令我望而生畏,就一直没看。这次开写之前,偶然拿电子版来仔细看了看,才发觉《明实录》原文竟然很好懂,没断句的比好多断好句的古文还好懂,上面引用那段宪宗实录就是我自己加的标点,果然很好懂吧?haha~(~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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