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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了这一出插曲,三伯母好像不敢捣鬼了,每天都会另外盛着新鲜的饭菜送去奶奶房间。
当然安然这只“好碗”从来没被送去。安然本想控制碗磕碰几下,最好碰出个缺口,变成“坏碗”。
但只有那个时候她能控制得动碗,其余时候还是不能动。
安然在这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天从人愿,安然碗终于被送进奶奶房间。
三伯母用她这只碗给奶奶盛了一碗中药。
路上她一直想着应该怎么告诉奶奶她是安然,以及想象奶奶见到她是的反应。
——只是随着通往奶奶房间的路变得越来越昏暗脏乱,她的欣喜变成疑惑和不可置信。
难道奶奶住这种地方?
直到破旧木门“吱——”地一声被拉开,她所有的想法都灰飞烟灭。
眼前是一间极偏僻的房间,整间房昏暗幽闭,角落里结满蜘蛛网,到处是灰尘。
房间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扇窗户。此时正值隆冬,发霉的木质窗户时不时被冷风吹的嘎吱作响,漏风的窗纸源源不断将风输送进房,屋顶有一处漏水,水不断滴在地板上。
风声,木板声,水滴声混合在一起,整间房恐怖又诡异。
床上躺着一个枯瘦老人,脸上沟壑纵横,身体细得像一根木柴,她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被子,好像随时能把身子压断,床边还有一个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夜壶。
房间里充满了腐臭和骚臭味。
“喝吧!”三伯母捂着鼻子不客气地把碗递过去。
怎么会这样,安然茫然。
新鲜饭菜不是送来这里的么?奶奶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那天的诡异场景没有吓到伯父伯母两个人么?
奶奶还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去世的么?
小时候她只能从亲戚口里听见奶奶的死讯,现在依旧是这样么?
依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么?
她——
到底什么都做不了么?
“你是看我快死了才发善心拿一只好碗给我盛药吧。”床上一动不动像是死去的老人此时冷哼一声。
“到死了脾气还又臭又硬,喝吧您!”三伯母见奶奶没接过碗的意思,直接把碗搁在到处是灰尘的桌子上,急着逃出房间。
快要到门口的时候被奶奶叫住,三伯母诧异回头。
老人睁着眼,盯着布满霉斑且黑漆漆的天花板,神情恍惚:“我这把老骨头既然快死了,你煮碗面给我行么?”
这是老人家这些日子第一次用近乎柔软的语气说话,她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僵硬,语气飘忽像是回忆着什么:“以前,我和然然吃过最多的就是面,她总说我做的面好吃。”
转头看着三伯母:“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呀?”三伯母语气没那么冲了,“她好着呢,成绩好长得漂亮还乖谁不喜欢。”
“这样啊……”奶奶的语气放松了,“那就好,看来她都听我的话了。”
“知道你为什么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么?”三伯母似乎对老人家的话很无语,“老安都跟我说了,他们小时候就没见过你什么好脸色,动辄就被打骂,对他们苛刻又严厉。还有你那院子,宁愿交给村子充公都不愿留给你儿子,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既然你对自己的孩子都这么无情,还能指望谁养你?”
“老四倒是愿意养,可他们现在一屁股债等着还呢!
“还有,安然到现在都没来看过你吧,哎,估计你从前对安然也不好,现在又是这副鬼样子,她就更不想来看你,你这都是自作自受!”
不是这样的,奶奶对她很好。
安然想说话,可张开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亲戚们都说奶奶过得不错,明明之前看望奶奶时,她还好好的。
“算了,看你也快死了就给你煮完面吧。”
最后三伯母大发慈悲一样挥挥手离开。
屋内又剩下风声,木板声,水滴声。
奶奶把头转回来,看着头顶的霉斑。
这一次看了很久。
记忆在天花板投射,奶奶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穷,孩子又多,没办法让每个人都吃饱,住在隔壁的一家邻居情况跟她相似,平时互相帮衬,两家人关系不错。
可后来,自从他家孩子在外地闯出一番事业,连带全家都富起来了以后,
他们家人的态度就越来越傲慢,对自己也渐渐疏远 。
直到一天家里的酱油没了,附近也没有卖酱油的店,她想着虽然疏远了些,但从前还算交情好,于是去借酱油。
她永远地记得这一天,隔壁女人拿出她们家的酱油——用玻璃瓶子装,上面写着一堆外文字母,看起来很高级。
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明确感受到两家人的不同——由金钱构筑的差别。
彼时的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穿着灰扑扑打满补丁的衣服,骑着一辆满是铁锈的破旧自行车,花上一个小时到达街市上购置生活用品,她手里装酱油的塑料瓶子黏腻不堪,但还可以用,于是就继续用了。
能用东西再破也得用,有余钱也不能这种小事上挥霍是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可这坚持在拿着手里这瓶带着凉意的玻璃瓶酱油以后显得格外可悲。她多看了几眼。
女人讲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或许就是这几眼,女人感觉到了不同,这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像是要飞起来,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底下的人只能仰视她,于是女人用带着施舍的语气说:
“这是我儿子买的高级酱油,过年的时候送过来好多呢,用不完了,你想要就拿走吧……”
话里带了无尽的傲慢,她还感觉到了
——嘲讽。
嘲讽自己的孩子懒散好玩,嘲讽自己的孩子没有出息,嘲讽自己每天还在为着生计斤斤计较。
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脾气也不算好,当场就把酱油瓶摔在地上走了,玻璃瓶碎了,女人在身后骂骂咧咧,两家的那么点交情也碎了……
她回了家,这时候是吃午饭的时间,饭菜却没如往常一样摆上桌,老公皱眉骂她怎么还没去做饭,几个孩子没心没肺在地上玩泥巴,浑身脏兮兮,衣服晚上要洗,桌子上还有几张满是叉叉的试卷。
没出息的孩子,贫穷的家境。
为什么她的家是这样?
她做了一桌没有酱油的菜,看着他们皱眉吃下去的样子,还有骂骂咧咧的样子。
她生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报复一眼望到尽头的生活,和一堆该死的人。
之后她又碰见了隔壁家的女人,女人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到了泥地里挣扎的臭虫。
她不忿,你从前不也是臭虫么,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
她开始较劲,命令孩子好好学习,再也不准出去玩,不听话就打,孩子看她的眼神变得畏惧了,但她很满足,孩子越来越听话了。
既然照着她的话做,那么,以后就出息了吧。
可事实却不是如此,她的话孩子们都照做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她的家还是这样,直到最小的儿子都没考上大学。
她感觉生活一下子没有了希望。
直到儿子娶了个名校毕业的媳妇,她又看到了曙光。
没多久,儿子儿媳一起去了南方。
可几个月后,孙女出生了,成了一切的绊脚石,于是她主动要求带孙女。
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她身体越来越差,现在应该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吧。
她快死了,小儿子没回来,也没闯出一番事业。
快死了,其他儿子女儿没来看她。
“难道我真的错了么……”
干涩枯老的嗓音伴着朽木的嘎吱声在屋内响起。
“没错——”安然激动之下话脱口而出,“奶奶我肯定不会这样对你,他们都是坏人!”
“这里怎么有然然的声音?”
床上的老人奇怪。
难道她幻听了?
果然是要快死了?
“我在这儿呢!我就是桌子上的碗!”
“你怎么在这?怎么变成了一只碗?”奶奶看到那只碗抖个不停,脸色变得严肃甚至严厉,“你这时候不应该在你大姑家上学么?”
安然想过奶奶见到她以后的各种反应,却没想到奶奶不仅没有开心,还非常生气。
“我——”她停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醒来就变成一只碗了。”
说着,声音带了哽意:“奶奶,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什么这样,我过得好好的,怎么样了?”
安然一呆。
什么叫过得好好的?
“住在这种地方怎么叫好呢又脏又破。”安然看着昏暗的房间说,“早知道是这样我怎么也要求着大姑把你接到她们那里去。”
“这里怎么又脏又破了——”奶奶的声音迅速转变,原本的干涩变得硬朗了,“这是你的梦吧?”
“梦?”安然呆滞地喃喃。
“你仔细看看这屋子,是你说的这样么?”
奶奶的话一出口,屋内的环境变了,摆设增加,多了衣柜桌椅,房间迅速从灰败变得明净,窗子是铁窗,此刻关的严严实实,风雪都被挡在外边。
没有风声,木板声,水滴声。
简单却不简陋。
安然震惊于四周的变化,两间房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这间是奶奶住的,刚刚的房间呢?
是谁住的?
“三伯父和伯母不是对您不好么?”
“怎么不好了,你赶快回去,别待在这里。”
催促声。
“我不回去——”安然执拗起来。
“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您过得不好。”
斩钉截铁。
“我不是说我过得好好的么?你为什么这么想?”
安然一噎,不吭声。
严厉的声线减弱,变得柔和:
“难道是因为——”
整个世界在安然面前扭曲旋转,奶奶的声音变作耳语般呢喃:
“我过得不好是你留下来的借口?”
语气听不出任何恶意,却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这怎么是借口?”
安然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亲戚们都不想养您,没人跟您说话,他们不好好照顾您,不然您怎么才过两年就去世了。我只是想留下来照顾您而已。”
“不是这样的吧。”
明明是轻声呢喃却仿佛有千钧重。
奶奶的声音更轻了:
“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当一只碗能做什么?”
安然觉得无数飞虫由耳入脑,整个世界嗡嗡作响,细密疼痛叠加,痛到麻木,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能做什么?
诡异失真的嗓音又响起:
“你——
什么时候,
变成一个逃避现实的人了?”
失重感袭来。
“不——”安然尖叫起来。
“啪”地一声,碗被摔碎,一片片,掉落地上。
“叮叮叮”
房间里闹铃声同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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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梦境有很多夸张的成分……大家不要太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