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里的流年

　　这一天也很平淡，做题，讲题，跟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上学以来安然的日子都是这样度过，规律，重复，两点一线，过久了，甚至让她生出一辈子就是这样的错觉。
　　班会课，班主任在讲台上唾沫横飞。
　　他叫魏昌生，谐音为苍生，这个名字让人一眼就看出父母对孩子未来的无限畅想，顶着这个一目了然的名字，魏昌生做了一辈子老师，年轻时捞不着政府机关的好工作，也没改革开放以后下海捞金的决心。
　　大概看到了祖国一日一个变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了错过，年老了才遗憾于年轻时未竟的“为苍生”的梦想。
　　可能是这个名字给了他莫大的自信，他从不把自己的不得志归结于自身，而是觉得，是自己奉献了一辈子的教师事业，捆绑了他的满身才华，颇有龙困浅滩，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于是他现在上课时不时说几句鸡汤，顺便感慨人生，还经常违心说自己都是为了培养祖国的栋梁才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没错，那个给顾洵批了无数假条，后来又刚正不阿地把顾洵逃课打游戏这件事上报给年级的班主任，就是他。
　　“一模结束了——”魏昌生在讲台踱步，拉长声调，抑扬顿挫，颇有领导架势，“虽然我之前说过这场考试很重要，但不管大家考的如何，都希望你们还能继续潜心学习，不被影响。我今天来给大家讲讲我的故事，希望能勉励到大家。”
　　魏老师又来摆架子了。
　　同学听到魏昌生的话纷纷交换别有意味的眼神。
　　“咳咳——”魏昌生清了清嗓子，“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学习条件非常的艰苦，那时候去学校要爬山，我家离学校有2小时的路程，每天真的是——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冬冷夏热，无比辛苦，但是——”
　　安然听到周边有同学小声嘟囔:
　　“又来讲他的苦难史！”
　　“听了多少遍了！”
　　“醉了醉了！”
　　讲台上的魏昌生丝毫没听见，继续掷地有声道:“再辛苦也要好好学习，为了让父母过上好的日子，不为生计愁闷，我每天拼了命地学习，终于考上了大学，但这不是结束——”
　　“毕业分配工作的时候，导师问我要希望做什么工作，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儿时读书的艰难，想起了破旧的木桌椅，四处漏风的茅屋教室，冬天短一节的棉衣和夏天满身的汗水。”
　　“于是，我选择了毕业去支教，之后回了家乡担任一名教师。”
　　说到这里，他很动情，估计是把自己感动到了:“我为育人这份事业奉献了一生，带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很多人因为学习改变了自己，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我的家庭也从食不果腹的状态，到现在的衣食无忧，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能努力学习，掌握自己的命运。”
　　周边又起骚动:
　　“他不就是教书么？啥时候育人了？”
　　“我就见他开班会叫我们努力学习提高成绩，没见他教育我们好好做人……”
　　当然，魏昌生没听到以上讨论，豪情万丈道:“但，你们的成就不光是为了你们自己，也是为了你们的家庭，为了你们的下一代。”
　　“我曾经为了我的命运和家庭选择拼命学习，后来，又为了下一代，我放弃了在家乡任教，选择来A市。”
　　“我在一中，重新从没有编制的教师奋斗到有编制的教师，历尽艰辛，就是为了让我的孩子以后能有个好的起点，能在A市立根……”
　　有几个学生听到这里没忍住，噗嗤笑出来，赶紧捂住嘴巴，小心抬头看魏昌生，看到魏昌生还在激情澎湃，没听见自己的笑声，终于放心了。
　　“哈哈，笑死我了，立啥根……”
　　“卧槽，来A市怎么了，很厉害么？”
　　“他脑子里有个巨大的痘……”
　　“有必要亲自来A市当个老师么，他孩子考过来不就得了……”
　　嘈杂讨论声在底下嗡嗡响起。
　　安然低着头，没有表情。
　　放弃在家乡……
　　选择来A市……
　　有个好的起点……
　　这几句话真熟悉，虽然知道魏昌生说的话与她无关，满耳的笑声也与她无关，但此时的安然却生出前所未有的烦闷。
　　因为这些——
　　6岁前与奶奶相依为命，一年四季吃不了几回新鲜菜。
　　6岁后和奶奶一样流转于各个亲戚的家里，寄人篱下。
　　8岁奶奶死了，爸妈没回来。
　　这些，是真实的。
　　所以，她抬头，看着四周忍着笑意的同学。
　　这真的不好笑。
　　因为拥有的理所当然，就觉得其他人的拼命，选择，感受，是无法理解的简单而嗤笑。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不平等的。
　　物质世界如此。
　　感情世界亦如此。
　　魏昌生的声音又传来:“你们大部分人生来就是A市的人，不需要承受这些，上一辈为你们打下了良好的基石，你们怎么能浪费他们为你们的付出呢？
　　“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努力一段时间就够了，为了以后，这段时间就拼命一点吧。”
　　故事讲完了，魏昌生接下来说了放假安排。
　　今明两天正常上课，星期天放一天假，下周上到星期五放寒假，一模成绩这几天会断断续续出来，下周估计就出全了。
　　然后重点来了，魏昌生又清清嗓子:“这学期放假以后到过年前，我会组织一个培训班，有人想要报名可以去班长颜宛夏那里。”
　　还强调道:“同学们，没多少天啦，你们该补就补，现在到高考前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啊！”
　　到了这里落在了实处。
　　讲半天就是想让大家上他的补习班，魏昌生也不知道啥毛病，总喜欢讲事之前灌碗鸡汤。
　　……
　　下课后，林宜玉对安然说:“然然，你觉得班主任搞不搞笑？我都无语死了。”
　　安然没有笑，她第一次没有对林宜玉的话不置可否:“他虽然说话夸张了点，但是确实承受了很多。”
　　为了父母，为了孩子。
　　林宜玉的笑容渐渐褪去，退到一干二净的时候，她支支吾吾问:“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么？”
　　“没有，有感而发而已。”安然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笑了笑。
　　后桌的顾洵听了两人的对话，抬头看了安然一眼。
　　……
　　中午吃饭，安然和林宜玉遇见了王巍坤。
　　王巍坤很开心地冲她们打招呼，把自己的餐盘端到安然对面。
　　一坐过来，他看见安然盘子里只有一道土豆丝，顿时眉头就皱起来。
　　“你吃的太少了吧？”
　　“能吃完也不少了。”安然指了指自己装了一大坨饭的餐盘，“打饭的叔叔估计很关心我。”
　　“菜不够从饭上找补，打饭叔叔真是个好人 ”王巍坤笑了，“既然叔叔那么好，我就监督你吃完。”
　　安然:“……”
　　“你不能辜负他的好心。”王巍坤舀了一大勺饭菜放进嘴里，亲身示范。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舀了一大口，吃的欢快。
　　“每次看到你吃饭，就像饿死鬼投胎。”顾洵说。
　　“废话，不然我的肥膘是白长的。”李正宏翻了个白眼。
　　顾洵:“……”
　　“哎，我每天这么吃，长宽不长高，又没毅力减肥。”李正宏扒拉几口，略惆怅，“——只能用多吃能补充脑力来安慰自己了。”
　　说到这里，他敲了敲餐盘。“你知道么？我妈前几天看到电视上卖的瘦身减肥药，竟然跟我说，毕业以后一定让我试试，还要拉着我每天晨跑……我的天，每天2公里！”
　　李正宏激动地伸出两根手指来表达他此时内心的震惊与崩溃。“还要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毒死了怎么办，你说我到底是不是她亲儿子……你在听我说话么？”
　　顾洵把视线收回。“我在估量你身上的肥肉要吃多少片减肥药，和跑多少公里才能减到正常。”
　　李正宏把勺子往饭上一戳:“你过分了啊，我又哪里惹到你了？我毕业都没好日子过，你还这样对我。”
　　他有些嫉妒地看着顾洵。
　　为什么他能把丑不拉几的校服穿得这么休闲合身？
　　李正宏环顾一周，觉得大部分人的校服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不是穿出来松松垮垮像四处穿风的搓衣板，就是塞得满满当当像称斤卖的肉……
　　他低头一看，自己就是满满当当的——腰上几圈游泳圈异常触目惊心。
　　有些难忍地移开视线，李正宏哀嚎道:“为什么你还要求当我同桌，窗边的位置那么好么，天天看到你真是够了，跟你在一起就没有女生把视线放我身上，我的作用就是递情书和传话，我怎么这么惨……”
　　“你听过一个词么？”
　　“什么词？”
　　“心宽体胖。”
　　“你竟然也嘲笑我！”
　　“不是。”顾洵很诚实，“我在说你的心灵美，胖是客观事实。”
　　“这么说你是在夸我了？”李正宏呵呵两声，“谢谢了啊。”
　　“不用谢。”顾洵的视线在某一处停顿，放下勺子，“你快吃吧。”
　　……
　　安然没吃多久就放下筷子。
　　林宜玉看到安然的动作，也放下筷子。
　　王巍坤关心道:“我今天看见林宜玉的时候，顺便问她你最近怎么样了，她说你脸色不太好，不去校医室看看么？”
　　“不去了，没事。”
　　王巍坤点点头，起身:“我也不吃了，走吧。”
　　安然略带歉意说:“你们不用特意关照我，继续吃吧，我在这里等。”
　　王巍坤:“饱了，我们走吧。”
　　林宜玉附和:“我也是。”
　　三人倒完饭，穿过食堂中央的路出去。
　　途中，王巍坤半开玩笑说:“一般说没事的就是有事。”
　　安然朝他歪歪头:“你把一般情况说得就像所有人都这样似的。”
　　王巍坤身量比安然高，安然说话得把头往上偏。
　　她额前的整齐乌黑的刘海随着动作散开几缕，安然的眼睛清楚地露出来。
　　王巍坤的视线在安然脸上一顿。
　　安然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大而黑白分明。
　　她的瞳孔是纯粹没有杂质的黑，如黑曜石镶嵌在眼眶，那不是吸纳一切的黑，是能将人倒映在上面的黑，像镜面一样。
　　王巍坤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安然脸上的表情是认真纯静的——亦如她的眼神。
　　王巍坤想起亲戚家的妹妹，总是喜欢黏在他身边，童稚可爱，整个世界都围绕着自己……
　　或许是许久未见，也或许是马上分别，好像受到了某种诱惑，王巍坤的手伸出，亲昵地拍拍安然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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