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夜幕已至，咸阳狱里又多了一个犯人。
　　新官上任的咸阳令很是头疼，首先是一帮大汉押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来报官了，说是他无故生事，打伤秦国公子。然后，一个头破血流的年轻人跟着进来，大呼小叫要杀人偿命。
　　他认出来，这是栎阳侯的儿子嬴覃，娇生惯养的公子脾气都不怎么好。
　　咸阳令无奈，在事实还没查清楚之前，他怎么能无故判人死刑？
　　再者，那老者年过半百，虽衣着简陋，然答起话来铿锵有力，怎么看都不像是疯癫愚叟。栎阳侯之子年轻力壮，当时又是站在二楼，背后偷袭者必定另有其人。
　　至于是谁，嬴覃支支吾吾道：“本公子如何知道？总之，这老头难逃其咎，说不定有里应外合的人。大人，你可别想包庇啊！”
　　咸阳令摸着胡子道：“臣必定秉公办案，不让公子白受委屈。只是现下既然没有线索，公子不如先回去等候，等有了结果，臣再告知公子。”
　　“不行！本公子今晚就要结果。”嬴覃往案后一坐，抱怨道：“本公子长这么大没人敢让我出丑，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简直太丢脸了……本公子就想好好喝个酒！麻烦怎么就这么多！”
　　咸阳令：“……”是你自找麻烦好吗？
　　正说着，门外突然有人道:“这么晚了，咸阳令还在官府”
　　咸阳令忙下拜:“参见大王。”
　　嬴覃正撑着下巴等得无聊透顶，满脑子想着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四脚朝天摔下二楼的事，头发上的汤水没有擦干净，残留着一股浓重的肉汤味。
　　秦王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咸阳令在吓唬他，正要斥责，发现进来那人还挺有模有样的。嬴覃是远亲，常年住在栎阳旧都，逢年过节才跟父亲一同赴咸阳觐见，若不是这次为了郑国一事，他也没机会来。传说中的秦王也只在王室宴会上见过几次。他擦了擦双眼，全然没了方才那副纨绔模样，等咸阳令起来了才从案后跑下来，没有下跪，只拜了拜道:“堂、堂兄……”
　　他抬头，见嬴政面色漠然，想起父亲曾告诫自己当今秦王严厉，断不可在他面前放肆，便连忙改了口:“参见大王，大王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官府？”
　　嬴政反问:“嬴覃？你又为何在这？”
　　嬴覃愤愤然道:“臣方才在晋阳客饮酒，好端端的，不仅被一个老叫花子扰了兴致，还莫名其妙摔了下去。臣现在肋骨还痛着呢！大王，这咸阳城不法之徒越来越多了，大王可得小心点！”
　　夷缃跟着进来，听他在贼人面前喊捉贼，不禁笑了一下。
　　秦王出行，不是跟的侍卫便是内侍，鲜少单独带个女人。嬴覃见她笑得大胆，多看了几眼，道:“大王好兴致，还带着妃子，是出宫游玩吗？”
　　夷缃没有穿宫服，嬴覃认错也属常理，但他这问题有些僭越了，夷缃敛起笑容，低头往嬴政身后靠了靠。
　　“你的父亲今早怎么没来上朝？”嬴政没理他，公事公办的语气。
　　他说的是“你的父亲”，而非硬邦邦的“栎阳侯”，嬴覃正为自家老爹担心听他这么一问，心中安心不少:“家父近几日身体不适，想在家休息几天。”
　　“原来如此，让他老人家小心点。他年纪大了，又是寡人长辈，栎阳距咸阳有一天多的路程，舟车劳顿，以后没有要紧事，也不必次次都来了。”
　　这话听上去关切，实则冷漠至极，嬴覃没听出来，表情反而更加高兴了:“谢大王挂心，臣会告知家父的。”
　　“天色已晚，你没什么要紧事就回去吧。”
　　嬴覃面色为难:“大王，那不法之徒……”
　　“既然寡人在这，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嬴政拍拍他的肩。
　　秦王态度并没有父亲口中那般冷酷，嬴覃心中一喜:“谢大王，那臣先退下了。”
　　胡搅蛮缠的一走，咸阳令终于松了口气，但他又不知秦王为何一天内两次来他这，便先解释了一下嬴覃的事，“禀大王，打伤公子覃的贼人，已经关押在牢内，大王此番前来是为了……”
　　嬴政抬手:“寡人要见他，立刻！”
　　尉缭端坐在杂草堆上，闭目养神。
　　牢门两侧烛光跳动，照得整个人半明半暗。寂静的走道内响起脚步声，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
　　有侍卫上来打开牢门，又立刻退了下去。
　　一道黑色人影站在门口，深深一拜:“先生无故蒙冤，受委屈了。”
　　尉缭睁开眼，目视前方，只朝他那侧拱了拱手:“多谢秦王出手解围，只是解围方式让老夫诧异。”
　　他胸有成竹，似乎早已识破了对方身份，嬴政微怔:“先生早就知道了？”
　　尉缭道:“老夫不敢自称慧眼，只不过认出了当初在雍城客栈那小丫头。”
　　一旁夷缃探出头来，学着嬴政的样子拜道:“拜见先生。”
　　她有些意外，像尉缭这种看上去固执孤傲的名士竟然能记住一个普通人。“那次在雍城客栈，夷缃顶撞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尉缭方才还很严肃的脸上出现大片笑纹:“老夫当时疑惑，为何一个客栈打杂的丫头能将秦王说得有血有肉，想必应是亲近之人——至于为何单独在外，老夫不便多问。今日一见，原来如此啊!”
　　夷缃:“……”
　　不是！！！
　　什么叫原来如此？！
　　阿伯你为老不尊啊！
　　“先生见笑。”嬴政草草带过，淡定道:“先生入秦多日，寡人竟一无所知，实在是怠慢了先生。先生若不弃，还请与寡人同去咸阳宫一述。”
　　尉缭瞬间收起脸上笑容:“老夫更愿待在狱中，秦王请回吧。”
　　他态度冰冷，嬴政也不气恼，撩起前摆跪坐在地上，“既如此，寡人便与先生在狱中长谈罢。”
　　牢内阴冷潮湿，常年不打扫，爬虫遍地，尉缭好歹坐的是草堆，秦王却大大咧咧直接坐在了地上。
　　尉缭讶异地看他一眼。
　　夷缃心道:套路啊，都是套路。
　　她在嬴政身后，也随之跪下。
　　尉缭不情不愿道：“秦王有何问？”
　　嬴政也不说虚话，开门见山道:“先生有孙膑吴起之才，寡人若得先生辅佐，则大业可成。”
　　尉缭毫不留情地挖苦道:“秦王大业，乃使天下苦战，杀伐不休，百姓苦之久矣！”
　　嬴政道:“先生此言，未免耸人听闻。寡人兴仁义之师，苦战只是一时，其后才有长久安定。”
　　尉缭冷笑:“长平之战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万，也是仁义之师”
　　嬴政静默片刻，沉声道:“先生之意，是要寡人止兵休战，坐待其成”
　　尉缭道:“未尝不可。”
　　嬴政轻笑一声:“先生玩笑之语，戏耍寡人乎？”
　　然而尉缭只短短说完这高深莫测的四个字，便不再开口。
　　嬴政笑容渐渐收起。
　　一时间狱内寂静下来，连爬虫经过的悉索声、火盆里烛火发出哔啵轻响都听得清清楚楚。
　　夷缃看了看两人，想起那天老者最后说的话，鼓起勇气打破沉静道:“夷缃曾听先生说，‘上善伐谋，其次伐交’，是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然而夷缃认为，真正的谋交之道，早在五霸之后便已名存实亡。天下运势十分，秦独占五分，六国惧怕，所谓谋交，也不过是虚与委蛇。故而先生之策，夷缃觉得不妥。”
　　尉缭大笑，指了指她：“小丫头，这番见解是谁教的？你是要逼老夫呀！”
　　夷缃摆手道：“不敢不敢，滥竽充数而已。”
　　连秦王都要礼让三分，谁还敢逼他啊？
　　她一直侍奉在书房，听嬴政或和臣子议论，或自言自语，多少也能听到一些道理，再加上原有的知识，说些废话调和一下气氛还是可以的。
　　嬴政也一笑，接着道：“先生著《尉缭子》，乃兵家子弟，为何言语之中，似是劝寡人行王道？先生是试探寡人，还是有所保留？”
　　尉缭摇头轻叹一声，“老夫来咸阳，实则只想告诫秦王一句话。若秦王能答应，老夫愿以余生事秦。”
　　嬴政目光一闪：“先生请讲。”
　　尉缭朗声道：“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秦师倍于六国，应为国器，而不是凶器。”
　　嬴政了然笑道：“先生之意，寡人明白了。寡人答应先生，凡出兵，不屠城，不杀黔首。”他身体微微前倾，“先生可否说了？”
　　尉缭却转过身去，侧躺在草堆上，“夜已深，老夫累了，秦王请回罢。”
　　嬴政一愣。
　　他生性高傲，六国士子哪个不是蜂拥入秦，争相归于他麾下？就连李斯当初也是三见秦王而不得。对于尉缭，他退让再三，能答应的都答应了，最后却还是得了个冷冰冰的否定答案。自己何曾受过今日这般的闭门羹？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冰冷。
　　身后却突然穿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夷缃捂着肚子，埋头道：“晋阳客、菜有问题……肚子痛……”
　　嬴政面色一变。
　　草堆上尉缭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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