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时近傍晚，霞光悠远，流云万里。
　　咸阳令官府悠悠然驶出一辆马车来，素来厌恶摧眉折腰之徒的咸阳令此刻亲自站在门口，目送马车走远，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口气。
　　夷缃板着手指总结道：“咸阳令府、大田令府、内史府……都去过了，接下来呢？”
　　官员各司其职，比预想中的要好。嬴政忧虑稍解，抵着下巴想了会，道：“晋阳客。”
　　夷缃问：“那是什么地方？晋阳是官职吗？”
　　嬴政道：“蒙恬跟寡人提起过的，咸阳最大的客栈。”
　　夷缃：“……”当初谁说不流连花街酒巷来着？
　　像是知道她内心所想，嬴政瞥她一眼，解释道：“晋阳客乃一楚人所设，在咸阳已有数十年之久。店主表面做着普通生意，暗地里不知卖与六国人多少情报。”
　　夷缃“啊”了一声，突然沉下声音道：“大王今日可是要……”
　　她比了个“咔嚓”的手势，颇为有模有样，就是毫无威慑力。嬴政笑了声：“不出大问题，还能为我秦国所用。故而寡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动他。”
　　……这种事果然不是她能想明白的。
　　夷缃这般想着，自己的肚子也很应景地回了两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分外清晰。
　　她脸色变了变，看见嬴政笑意里带了几分了然。
　　晋阳客不愧是咸阳最大的客栈，来往顾客络绎不绝，不仅仅只是附近的权贵，更有还没接收到王命的六国使臣在此地歇脚，不过他们脚步匆匆，没有注意到身边悄悄混进了一个秦王罢了。
　　一楼给普通人，二楼才是达官显贵的雅座，有各自的隔间。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文人雅客品酒听歌，摇头晃脑，忽见身边经过一器宇轩昂的黑袍青年，身后还跟着一个东张西望的小姑娘。
　　高山流水遇知音，腹内一旦稍有诗书，就忍不住想象自己是鲍叔牙，期待有一天能遇到命定的管夷吾。那人束着玉冠，身份地位显赫，端着酒杯到那黑袍青年座边道：“这位仁兄可否与在下拼一桌？”
　　嬴政把菜谱递给夷缃：“你点。”
　　眼神都没偏一下。
　　来搭讪的玉冠青年脸僵硬了。
　　夷缃接过菜谱，瞥了眼还端着酒杯的人，虽然心里感激老板能破费请客，但是……
　　这欠扁的态度什么时候能改一下，迟早会拉仇恨被群殴的好吗？！
　　和事佬、老妈子夷缃：“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我家主人心情不好，怕是不能奉陪了。”
　　玉冠青年微笑破碎，冷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高洁名士呢！如此目中无人的态度，何以交游天下？”
　　若没有最后一句狂妄的话，嬴政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现在他施舍性地面前瞥了那人一眼：“交游天下？好大的口气，你又有何资本？”
　　和稀泥失败的夷缃默默捂脸。
　　玉冠青年动情道：“天下之才，皆聚于秦王麾下，才可一展宏图，有万里鹏程。故而交游天下，不如交游秦王。我听闻秦王废逐客令，必然是更加意识到了六国士子的重要性，既如此，秦国应海纳百川，听百家之言，而不是只拘泥于商鞅之法。秦人不觉无鼻之丑，作为立身之本的礼义廉耻竟也抛诸脑后，何其悲哀!何其麻木!在下不才，师从儒家，愿以儒学礼法说秦王。”
　　他话语滔滔，振振有词，抑扬顿挫，颇有音律之美。夷缃在一边听得一愣一愣，心道：这还是个秦王的仰慕者？
　　对方说了那么多话，嬴政丝毫没被感动到，反而神色极为冷漠，惜字如金地评价：“言语空洞，自乐而已。”
　　换言之：你开心就好。
　　这就像一次莫名其妙的面试，被面试者还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就被刷了。夷缃在一旁听得差点笑出来。
　　玉冠青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扔下一句话：“在下之志，阁下怎知？道不同不相为谋。”
　　小插曲结束，两人不欢而散——准确来说，只有一人不高兴，嬴政无缝衔接对夷缃道：“点好没？”
　　“……”夷缃终于有间隙劝道：“大王每次出来都被搭讪，态度要好一点，人家至少也算是名士，惹恼了他们怕会出事。所以奴婢想……”
　　她话没说完，被嬴政突然伸手掐着下巴微微拉过来一点，他也凑了过来，两人便隔着一张案，真正近在咫尺了。
　　“这么关心寡人？连这个都管？”
　　夷缃立刻住嘴了，心道她一定被成日唠叨的禾怡潜移默化太多。
　　她肚子饿，点了一桌的菜。因顾及形象，没像平常一般风卷残云，但埋头慢慢吃，不一会便解决了一半。自己填饱肚子，她才发现嬴政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酒倒是喝了大半壶。
　　难得和秦王平起平坐在一起吃饭，怎么只顾着自己？夷缃意识到自己太没用礼貌了，“大王也请用啊。”
　　嬴政嫌弃地看她一眼，“食不言。”
　　夷缃一摸嘴，满手油。
　　……真是太失礼了！
　　一片觥筹交错中，骤然间有人踢翻了桌子，碗筷“哗啦”一声全倒在地上。
　　“臭老叟，扰了我家主人的雅兴，找死啊！”
　　这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年轻小厮的语气，夷缃听着暗暗牙疼，很想去看一眼，但见嬴政不为所动，便忍住了没站起来。
　　“老夫不知如何冒犯了你家主人？”那老头硬朗朗道，颇有几分像武侠小说中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老者浑厚的带有异地口音的秦腔清清楚楚地传到夷缃耳朵里，让她觉得莫名耳熟。她探出头，勉强能看到一楼的光景——大众脸小厮自不必说，那老者手里端着半碗茶，身着粗布短衫，腰间一口大剑，精神矍铄，腰挺背直，桌案倒了仍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主人势大，小厮也狐假虎威：“如何冒犯？你这叫花子坐在这就让人喝不下酒？还不快滚！”
　　老者不卑不亢：“秦律有文：无故闹事者，送官府。”
　　周围心知肚明的看客都哄笑起来。
　　嬴政转着酒杯道：“不是秦人，倒懂秦法？”
　　夷缃终于记起来了，“这是那日在雍城客栈的老者！”
　　她说完这句话便后悔了，因为她又想起这老者曾经骂过秦王，还是被自己给抖出来的。嬴政当时就有杀意，会不会记仇到现在，让人把他给办了？
　　果然，原本对这种事不怎么感兴趣的嬴政慢慢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看。
　　夷缃：“大王，奴婢可能认错了。”
　　嬴政：“别吵。”
　　那小厮受了嘲笑，一怒之下举起手边的酒坛，众人见他竟然真有胆子动手，不由哗然。
　　“我家主人是栎阳侯的独子，秦王室公子，也是你这种老叟可以随便议论的？”
　　老者还是不为所动，茶水平稳，没有一丝波纹。“鄙陋奴仆，也敢仗势欺人。秦法严苛，原来也只是说说！”
　　“放肆！”二楼最外面的雅间里摇摇晃晃走出一个年轻人，歪着发冠，大约是酒喝多了，故而说这话的时候大着舌头，显得很是滑稽。他走到楼梯的栏杆旁，不耐烦道：“磨蹭什么，还不赶人？本公子……”
　　他话没说完，突然感觉自己的背部被什么东西狠狠打了一下，往前一个踉跄，竟然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在一楼的一桌酒席上。他脑袋上汤水淋漓，额头撞出了血，趴在桌上半天爬不起来，只能痛苦□□，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变故突生，众人都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大步。
　　夷缃离得近，没看见他身后有什么人下黑手，想去问嬴政，却震惊地发现他手里的酒杯不见踪影。
　　“！”
　　夷缃极度无语地看着他。
　　嬴政若无其事道：“看什么？”
　　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声：“出人命啦，快报官啊！”
　　“快……快报官！”
　　“听到没，这可是秦公子啊！”
　　“这老头有问题，送去官府！”
　　那年轻人身后空无一人，无缘无故滚下来，多半是喝醉了酒。大部分人这般猜想，但联想到此人身份，又有好事者搅和，自然而然地将矛头指向了老者——更何况他腰间一把大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应该使用的。
　　场面瞬间变得一团糟，纷乱中那老者朝二楼看了眼，将脚边一只酒杯往旁边踢了踢，淡然地站了起来，由着众人将他五花大绑，推搡出去。
　　始作俑者心安理得地坐在席上，“总算是安静了。”
　　知道真相的夷缃不安地喃喃自语：“可这不是那老伯做的啊，大王容得下方才那口出狂言的士子，为何容不下一位耿直不屈的老者？”
　　她霍地站起来：“奴婢要去澄清！”
　　嬴政拍案而起：“站住！”
　　夷缃道：“大王不是这样的人！”
　　“哪样的？”
　　“心胸狭隘、小肚鸡肠、排除异己、借刀杀人、背后使阴……”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用词越来越不堪，嬴政又好气又好笑：“谁说寡人要杀他？寡人是去救他！”
　　夷缃的话戛然而止。
　　嬴政敛容正色道：“寡人有幸，得遇大才。你可知那人是谁？”
　　夷缃还没从接受这个反转，木楞地摇了摇头。
　　嬴政道：“魏人尉缭。”
　　夷缃恍然大悟，然后道：“这又是谁？”
　　“……”嬴政懒得解释，搂过她，“好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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