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日暮西陲，宫门依次打开，寥寥一队人马不急不缓的驰入。
　　余晖倾洒，却只渲染了王城渺小一角，重重叠叠的屋檐廊宇，仿佛一直延伸至天际。咸阳宫庞大，欲与天地同宽，风吹过，隐约间带来厚重的梵音，两侧黑色旗帜猎猎作响。
　　夷缃这一路过得甚不踏实，嬴政看了多久的竹简，她就在地上跪了多久。先秦不比现代，没有座椅只能跪坐，冷硬的马车地板，还没有软垫，她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跪着，偶尔换个姿势很快又酸胀起来，站起来时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再跳一次水，会不会就能回家了？夷缃一瘸一拐地跟着宫人找到自己房间，揉着膝盖苦涩地想，但也只是想想，她胆小，说不定水都没沾上就已经胆怯了。
　　正式在嬴政御前侍奉之前，宫里资历较深的侍女特意将夷缃教导一番，把大王的喜恶仔仔细细地说给她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是要她特别注意的。深更半夜的，夷缃听得哈欠连天，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她要侍奉的可是秦王啊！一个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
　　次日，秦王下朝，传早膳。夷缃来到书房的时候，天刚刚亮堂，棉絮一般的流云又高又远地紧贴着青灰的天际。她走到门口被拦下，说是有臣子在同大王议政，夷缃不敢偷偷往里面看，便问一旁赵高：“这里面是谁啊？这么早就来。”
　　赵高压低声音：“长信侯嫪毐。姑娘先在这等着吧，大王不喜欢议政的时候被打扰。”
　　话音未落，里面传来嬴政懒洋洋的声音，“端进来，寡人饿了。”
　　夷缃疑惑地看了眼赵高，后者朝她露出一个“不按套路出牌我也无可奈何”的表情，侧了侧身让她进去。
　　长信侯嫪毐？夷缃将这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自己应该在哪儿听过，但记不大清了。
　　她放下早膳，安静的立在一边，半晌后开始觉得不对经——因为两个本应该侃侃而谈的君臣现在都不说话了，屋里死一般寂静。
　　自己是不是该出去？她做贼心虚地抬起头，却突然吓了一跳，那长信侯正阴蛰地盯着自己，见她看过来，才掩饰般收起目光。
　　在御前，视秦王为无物，中断重要谈话，就为了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何仇何怨？夷缃觉得，自己上辈子怕是挖了他家祖坟。为了显示自己问心无愧，又因君王在侧有恃无恐，她挺了挺脊梁，将头抬得老高。
　　作为回应，嫪毐又阴阳怪气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这是最后一瞥了——嬴政视若无睹，出声提醒道：“长信侯，廷尉一职举荐何人，你还没说完呢？”
　　嫪毐反应过来，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说的话，这才犹豫着道：“臣有一门客，学问广，人品也好，在魏国当过几年官，受了气才来投靠的我，这几年也帮了臣不少忙。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法家弟子，廷尉嘛，也管法，都差不多，臣看他再合适不过。”
　　他说这些话很通俗易懂，没打官腔，也没有传说中文人满嘴的“之乎者也”，夷缃暗自吐槽：这什么侯？身为重臣，谈吐间一股东北大渣子味。
　　“学识渊博，高风亮节，此等名士确实难得。”嬴政似乎习惯了他那大东北腔，很有违和感地文绉绉总结了一遍，罢了问道，“不过方才朝堂之上长信侯为何不说？仲父那边也有一合适人选，寡人倒是选择不过来了。”
　　嫪毐讪讪一笑：“臣嘴巴笨，说不过吕相，这不是下了朝就立马来了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先跟太后说了声，她也觉得此人不错。”
　　“哦，是吗？”嬴政脸色微沉，“太后说可以，那自然是可以了。”
　　嫪毐不察，反而面有喜色，“那大王……”
　　嬴政拿勺子搅着碗里的汤，漫不经心道：“寡人会好好考虑，你先回吧。”
　　嫪毐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有意无意看了夷缃一眼，说道：“臣……见大王身边的婢女甚是眼熟，似在太后宫中见过。”
　　夷缃心中咯噔一声，经他一提，蓦地想起那日凌晨见到的那锦衣宦官，顿时明白眼前之人就是他。
　　嬴政缓缓道：“长信侯有话且说。”
　　嫪毐俯身一拜，却道：“臣无他意，这便告退。”
　　嬴政看着他走出门的背影，目光慢慢冷下去，将勺子一扔，“叮”一声砸在桌上，把夷缃又吓了一跳。
　　“寡人头疼。”他闭上眼轻声道。
　　夷缃花了两秒明白他的意思，上前用指腹按压着他的太阳穴。她照顾太后起来得心应手，到了这怎么提心吊胆怎么来。
　　“怪不得太后对你大加赞赏。”嬴政突然将她的手拉下来，在眼前打量，轻笑道：“果真是肤如凝脂，手若柔夷，没怎么吃苦吧？”
　　“……”这语气略诡异，仿佛下一秒就要说——本宫倒要看看，将这双手砍下来了，还能不能继续魅惑皇上？
　　夷缃被自己不合时宜脑补的宫斗情节吓到了，停住手里的动作，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嬴政饶有兴致地问：“你说说，吕不韦和嫪毐都有举荐人选，寡人该听哪个？”
　　夷缃毫不犹豫的跪下，一手仍握在嬴政手里，她道：“奴一介陋婢，不敢妄议朝政。”
　　嬴政顺着话道：“让你讲你便讲，寡人听多了腐儒之见，也想听听陋婢是怎么说的。”
　　夷缃绞尽脑汁，忖度一番才道：“奴婢以为，大王一国之君，自有决断，不可为臣子之言所左右。”
　　她憋出这么一句，抬头看了看嬴政，他脸上淡淡，看不出喜怒。
　　“起来吧。”半晌后，他道，“出去。”
　　“是。”这话简直比“吃饭了”“下课了”“放假了”还要令人雀跃。
　　得了准许，夷缃立马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她一生在蓝天白云下的三好少年，态度积极，处事乐观，就算穿到这个时代也是既来之则安之，自认为历史如苍茫大海，而自己不过渺小一粟，守着本分，默默当个注脚便是，这会却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不论是嫪毐对她毫无由来的敌意，还是嬴政那番讳莫如深的问话，都让她觉得，自己的处境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全，这么想下去，倒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幻觉。
　　大太阳底下的，夷缃一身冻出来的鸡皮疙瘩。
　　她膝盖淤青未褪，刚刚跪了一会，很快又隐隐作痛。夷缃忍着回来，扶她进屋的是一个圆脸侍女，叫做禾怡，前一晚被派来服侍她。禾怡年纪比她大一些，恪守礼数，不比阿楠活泼亲近，看上去很是沉稳可靠。
　　“这是我自己带的药膏，你凑合着涂一些吧。”
　　她卷起夷缃的裤脚，整个膝盖都肿了起来，被布料一磨，红得发亮，还热乎乎的。清凉的药膏敷在上面，夷缃终于觉得舒适了些。
　　她坐在床上，迟疑道：“禾怡啊，我问你件事。”她顿了下，整理了一下措辞，“那个……那个长信侯是什么来历？”
　　禾怡奇怪的睁大眼睛，“夷缃，你在太后身边做事，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呢？”
　　她话说得很小心，只暗示夷缃应该比她更清楚。夷缃这下也不好再问什么，但至少她确定了一件事。
　　这厮果然是赵姬的面首！
　　“我当然知道，呵呵。”夷缃尬笑。太后真心待她，作为回报，自己是不是应该在嬴政面前多替她姘头美言几句——毕竟她自己给孩子他爹头上种了一片青青大草原。
　　但是，看嬴政今天那拽样，自己那怂样，她一开口真的不会被迁怒而咔擦吗？
　　嫪毐看她不顺眼的样子，两人之前真的没什么误会？而且是那种堪比杀夫夺妻的大恨？
　　夷缃顿时觉得自己身上背负了三层深仇大怨，大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使命感。
　　“夷缃，”禾怡看她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担忧道，“你没事吧？”
　　夷缃面无表情道：“我大概太累了，膝盖疼。”
　　禾怡道：“你若觉得累，大可休息几天。”
　　夷缃死鱼眼，慢慢点了点头。
　　禾怡察言观色，安慰地抚了抚她的手，“你自小在宫中长大，又侍奉太后多年，承恩甚久，不比我们这些下人，地位还是不一般的，所以不要想太多事情，多待上几天，就应该习惯了吧？”
　　夷缃挫败感更甚，心思写在脸上，明显得连禾怡都看出来了。
　　她揉了揉眉角，道：“是啊，我是想太多了。”
　　生在和平年代，从来过得无忧无虑夷缃决定——去他的，这烂摊子谁爱收拾谁去收拾吧！我落了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高，把这些端下去。”
　　方才扯了一通闲话，早膳凉了一半，嬴政没胃口，索性直接拿起奏折批阅起来。
　　赵高屁颠屁颠跑进来，小心地端了正要出去，却突然又被君王叫住。
　　嬴政停笔，回想了一下夷缃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死里逃生般的欣慰，问：“她是怎么走出去的？”
　　赵高被这个问题问懵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问的是谁，“夷缃姑娘脸上甚是高兴。”想了想又补充道：“出门前跳了一下，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这描述画面感极强，嬴政忍不住一笑。
　　去年他去雍城看望赵姬，赵姬突然说起了夷缃，说她父母当年是如何义无反顾地用血肉之躯替她们母子挡下赵军的刀剑，说起这孩子幼年父母双亡是如何可怜。当时，嬴政回忆了好久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个人，实在是因为不管是当太子时还是登基当了秦王，他都没工夫去注意无关紧要的人。
　　更何况，对于女人，除了丑若无盐，美若天仙，他都有些脸盲。
　　赵姬并未明言，但嬴政自然知道她背后的深意。之前他以为自己的母亲只顾享受床笫之欢，现下看来，她虽不是个强势的人，但至少有一份自知之明，懂得为以后不可预料的形势留下一条退路。
　　而夷缃，似乎又出乎他的意料，借口落水失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又很明智地选择远离朝政……嬴政嘴角笑容渐渐敛去，这个女人，倒也沉得住气。
　　若夷缃在这，必又要喊冤了：其实她只是实话实说，何必如此细思极恐。
　　至于长信侯……嬴政懒得多想，抽出一份奏折，略略一扫，对地上还候着的赵高道：“去把李斯喊来。顺便明天，让蒙恬进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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