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作者:躺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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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相逢


      香兰泣露,金菊飘香。
      去年夷缃在大郑宫,还能观赏到这等美景,现在宫中却尽是残花败柳,枯草葳蕤,因许久没人清理,已长有半人多高。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通报的人进去不久,太后赵姬便亲自扶着阿楠出来了。
      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悦己者已死,住处又堪比冷宫,人烟罕至,只留了屈指可数的几名宫女照顾饮食起居。往日繁华不再,年岁便如驷马快车,一路飞驰,眨眼间便逝去,赵姬布衣荆钗,眼角细纹密布,几根白发在太阳下闪着银光。
      短短一载,容貌大变。
      她常常于半夜惊醒,梦见四肢破碎的嫪毐,梦见化为肉泥的二子,神志不清的时候,看见人便以为是自己的孩子,抱着不肯撒手。披头散发,三餐不进,浑身污秽无心思处理,像个粗鄙弃妇,哪还能看出她曾是风光无限的大秦太后?
      她失声痛哭,悔恨,无奈,如今终于知道,自己孑然一身,只剩下嬴政一人了。
      千帆过尽,仇人尚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当夜,秦王命人在大郑宫设宴。
      久违的笙歌又在殿内响起,赵姬枯槁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真心的笑容。她喝了几杯酒,面色稍红,“我听闻是有臣子不畏死劝谏,他是谁?说与母亲听听罢。”
      嬴政挨到唇边的酒杯一顿,又放下来,“此人乃齐人,名茅焦,一番振聋发聩之语,确实令寡人汗颜。既有大才,寡人便许以高官,留他在咸阳任职。”
      赵姬身体微微前倾,“那他今日,可有跟过来?我可否瞧瞧?”
      夷缃端了酒壶过来,乍闻此话似有深意在其中,她手一抖,差点拿不稳酒壶。
      “茅焦在咸阳,并没有来到雍城。”嬴政饮尽杯中酒,缓缓道:“母亲这是何意?”
      他声音冷了几分,赵姬讪讪一笑。
      夷缃正欲给他倒酒,手腕却被按住,嬴政低声道:“到太后身边去。”
      她眨眨眼,望了眼空荡荡的酒杯,还是坚持倒满了才离开。
      赵姬见她过来,热情地拉过她的手,像两个闺蜜般耳语道:“大王待你如何?”
      “……”夷缃抽抽嘴角,“很好。”
      赵姬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她,笑道:“确实很好,我看着,漂亮了许多,就跟我当年嫁给先王那般。”
      夷缃觉得她真的是喝多了,低声道:“太后谬赞,奴婢当不起。”
      “怎么会呢?”赵姬摇了摇头,轻抚鬓发,媚色横生,“我的人,除了阿楠都被赶出大郑宫,你在大王身边的地位却依旧岿然动。”她拍拍夷缃的手,醉醺醺地笑了,“这很好,很好,也算了我一桩心愿。”
      她越说下去,夷缃越是慌张,偷眼看了看嬴政,发现他还是正襟危坐着,面上表情丝毫没变。她不知所措地跪下来,扯扯赵姬的衣角,“太后莫说了。”
      好尴尬,太尴尬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大窘,又羞又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自己被廉价地包装起来,送与他人还被默不作声地拒绝了。
      赵姬啊,怎么一来就搞事情。
      还没死心吗?没看到秦王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赵姬拂开她的手,没有察觉嬴政诡异的沉默,继续道:“……还有那个茅焦,我瞧着不错。吕不韦不是已经走了么,要不,认他作仲父辅佐你,政儿你看……”
      “砰”一声,嬴政将酒杯重重砸到桌上,冷声道:“太后醉了,送她回去。”
      这话仿佛是夷缃的救星,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她站起来,搀着赵姬往内殿走,“太后,奴婢先带你去休息。”
      赵姬被酒杯砸到桌面的响声惊动,一瞬间头皮发麻,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瞬间清醒了大半。她依偎着夷缃走了几步,双腿不由自主发软,突然抓住夷缃的胳膊,急促地说道:“夷缃……我、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转眼间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连亲生儿子都不齿相见的、人人唾弃的□□,笑颜还没坚持多久,又被愁容所取代。
      “大王、大王不会又要赶我走吧?”
      夷缃握紧她的手,“太后多虑了,大王这次接您回咸阳,便不会反悔。”
      “哦,是吗?也对,我再怎么不懂,也是为他好啊。”赵姬惊惶不安地点点头,“你……你帮我去探探口风,看政儿到底是怎么说的,可以吗?”
      夷缃:“啊?”
      这不又要她当面质问嬴政?
      所以你刚刚为什么挖了个坑给我跳啊?!
      赵姬道:“夷缃,你只能帮我这个了。”
      她话中似有责怪似有乞求,但更多的是恐惧。作为母亲,连自己儿子的想法都不能知道,也不敢去问,实在是悲哀。
      赵姬没有意识到,其实早在很久之前,母子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再不能挽回了。
      夷缃想起嬴政在马车里对她说的一席话,理智得没有掺杂任何私人感情。为了揪出吕不韦背后的党羽,将太后囚禁一载,到底是私怨,还是为了公事,亦或是两者都有之?
      本就是两人的大宴,现在赵姬走了,大殿内的舞姬、乐师也纷纷退下,只留了嬴政一人。案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酒杯,他一手撑着头,一手摸索着碰到一个,是空的,骤然烦躁,大袖一挥,酒杯“噼里啪啦”全摔倒了地上。
      一只酒樽滚到了夷缃脚边,她蹲下身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头,跪在一边不说话。
      大殿空旷,烛光明灭。
      许久,嬴政终于开口:“太后让你来的?”
      声音平稳,没醉,应该不会滥杀无辜。
      夷缃道:“太后说,知道错了,请大王别放在心上。”
      嬴政话中尽是轻蔑不屑之意,仿佛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并且这件事连提一下都是浪费时间,“寡人从未放在心上。”
      他抬眼,眼中微红,这是夷缃从未见过的。她喉间一哽,“太后……也是为了大王着想。她不懂政务,今天又高兴,说话不免比较冲。”
      “寡人的好母亲……”嬴政轻声道:“怎么你比寡人还要了解?”
      夷缃嘿然。
      嬴政不想多言,对她挥手道:“去太后那。”
      夷缃道:“太后有阿楠照顾。”
      嬴政终于看了她一眼,“那你现在意欲何为?”
      夷缃终于反应过来,他在下逐客令。她囧了囧,顿时觉得自己死皮赖脸的惹人嫌,提起裙角准备站起来,“奴婢告退。”
      方才那只被她捡起来的酒樽猛地飞过来砸在她裙角上,夷缃心中一跳,立马又跪了下来。
      “人非草木。”嬴政突然轻笑一声,幽幽道:“你了解太后,寡人的心思,也摸得很清。”
      夷缃大惊,瞬间就反应过来,磕磕巴巴道:“大、大王怎么知道?”
      嬴政懒懒道:“那日在客栈,寡人听得很清楚。怎么,说了不敢承认?”
      那日夷缃记得,众人言语讨伐秦王,她听不下去,冲动之下站了出来。如果他听到了这句话,那后面其余人的调侃之语……
      一瞬间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全暴露在对方眼前,一览无余。
      人生真是没有一刻能比现在更窘迫。
      她双手撑地,无力抬头,心中苦楚,无处诉说,仿若周围全都暗了下来,唯有一束光照在自己身上。“我……奴婢胡言乱语,大王也别放在心上。”
      沉默,又是沉默。
      一只手伸过来,在夷缃下颌上轻抬了下,她便对上秦王注视着自己的双眼。
      “寡人在想,当初如何舍得将你送到嫪毐那去?”
      一股酥麻感随着被触碰的肌肤侵入四肢百骸,夷缃呆愣愣地等着自己的大脑回过神来,她不敢去探知嬴政此话的深意,垂首道:“大王以国事为重,奴婢从未因此心生怨恨。”
      她行了个大礼,伏跪在地上,青丝瀑布般倾泻,如同子时的夜空。
      嬴政挑起一绺,在指尖打了个旋,“永远像现在这般,寡人心慰。”
      夷缃头皮一痛,不解地抬起头,见他恶作剧般朝自己扬了扬手里的发丝,“送与寡人。”
      夷缃:“……”还有这操作?
      嬴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黑色的背影早已融入了黑夜中,只留了夷缃一人在大殿内。她一手捂着滚烫的脸,一手揉了揉头顶,小声抽气道:“好痛啊。”
      长夜寥寥,秋虫低鸣。
      夷缃的房间作废,她是和阿楠睡在一块的。
      阿楠搂着她的腰,喃喃道:“夷缃姐,你回来了可真好。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想你,是我错怪你了,那日你突然被抓走,我着急了好久。”
      她心思单纯,错了便是错了,坦率地承认。
      夷缃还在想着嬴政的话,故而只“嗯”了一声。
      阿楠撑起身子,又问:“太后能回咸阳,是你求大王的吗?”
      夷缃回过神来,侧了侧身,涩声道:“不,是臣子劝谏。”
      阿楠不死心:“那你就一句没有问过,或者暗示过吗?”
      夷缃看着她期待的眸子,微微一笑,“有。”
      阿楠重又靠在她身边,满足道:“我就知道,夷缃姐没有忘记我们。”
      “不会的。”夷缃摸摸她的头,双眼却定定看着一处,似是自言自语道:“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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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盖上黄戳戳啦~y( ˙?. )
    夷缃:拔头发前问一下我的意见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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