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秦）

　　“这种话对寡人没用，你知道的。”
　　“……”
　　夷缃向来不敢与嬴政对视，但她知道，他狭长的秦眼和相貌一般俊朗威仪。脸上不作表情，语气听不出端倪的时候，喜怒哀乐便全翻滚在一双眼里，但谁又去敢直视秦王的眼睛？
　　嬴政也向来没耐性同夷缃废话，她一紧张便要煞风景，语无伦次，磕磕巴巴，一副小女儿态，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比如说现在。
　　吃药？吃什么药？
　　他垂下眼，专注地盯着夷缃看。雪肤乌发，修眉联娟，不逊于后宫众妃，但因从不涂脂抹粉，看上去自然清丽。一紧张，便有一层淡粉从脖子上蔓延到脸颊——他老早便发现了，正因为如此，这紧张才不显得呆板。
　　从小长在太后身边的人，多少会继承些许妩媚。
　　他又凑近一分，这次夷缃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睫毛不停抖动，好似风中枯叶。长眉紧皱，脸色严肃，不像是在承宠，而是在服刑。嬴政忍着笑，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果然见她又往后缩了缩，后脑勺死死抵在柱上，再退不得了。他把吻移到她脸侧，然后是颈侧，肌肤温热，像一块在手中焐热的暖玉。
　　夷缃浑身僵硬像生了锈，不能动分毫。
　　那种窒息感又来了。
　　嬴政是秦王，整个咸阳宫都是他的，所以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
　　夷缃慢慢睁开眼，看着远处，平静的水面像一块巨大的绿宝石，疏忽又成了两块，重叠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在她眼前忽尔放大忽尔缩小。
　　她感觉嬴政的手抚上自己颈侧，指腹稍显粗粝，沿着领口的边缘将其往下扯了扯。
　　夷缃咬了下舌尖，瞬间又清醒过来。
　　她这次聪明了，往左后方退了一大步。
　　但是她忘了，这是在水边，右脚踏空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像被吊到了半空，然后重重坠下。
　　“噗通——”
　　嬴政只一手扶着她的肩，没用多大力，所以当唇下一空的时候，饶是他平时再怎么冷静，这会也懵逼了一会儿。
　　没有把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反而由她掉进了水里。
　　……有些尴尬。
　　“夷缃！”
　　夷缃身上宫装沾了水，湿哒哒变重了不少，拖着她往水里沉。水压从四面八方逼仄而来，她呛了几口水，努力仰起头，还没完完整整地吸一口气又被埋没到水下。
　　一个人影也跳了下来，轻而易举捞起她的腰，将她扯到岸边。夷缃本能地抓住那人的衣襟，借力攀上地面，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大……”她一个字没说口，便剧烈咳嗽起来，发梢上的水很快将地面浸湿一片。
　　她狼狈没关系，只是尊贵的秦王也跟自己一样成了落汤鸡……夷缃偷偷看了他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
　　说实话，嬴政很庆幸这边没有侍卫。
　　同时，他很是不快。因夷缃煞风景的能力出乎他的预料，先前还安安静静迤逦承欢的人突然义无反顾地坠入河中，像是被逼迫的良家妇女不堪承受侮辱，所以选择以死守节。
　　他抹去眉眼上的水，静了会，将方才脱下的外袍披到夷缃身上，“回去，水边风大。”
　　语气疏淡，不像在生气，但也谈不上高兴。
　　夷缃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宽大的王袍后摆随风扬起，还残留着一丝暖意。她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恳切道：“大王恕罪，那个……”
　　“闭嘴。”一直在装淡定的嬴政转过身，额角滚落一滴水，一字一句道：“寡人怕了你！”
　　“我真是怕了你！”
　　禾怡拿着一碗盐围着夷缃身侧走来走去，不时扬手一洒，白粉便如细雪般洋洋洒洒飘落，飘得夷缃直想打喷嚏。
　　“好好的，怎么会掉湖里呢？幸亏有大王，不然你岂非又要溺一次水？上次已经落下病根了，别又患上咳疾……”
　　时间一长，禾怡老妈子属性初露端倪，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了。
　　夷缃裹着被子，头发还湿漉漉披在肩上。她拂去衣上盐粒，问道：“这是干甚？”
　　禾怡道：“家乡老人的迷信，我替你去去晦气，省的以后又受这些无妄之灾。”
　　夷缃无语，但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太紧张了，忘了身后就是一片湖，愣愣地就往后仰倒。
　　至于为什么紧张……她摸了摸颈侧，那温热的呼吸仿佛又细细密密地轻拂而过。
　　“怎么，还扭伤脖子了？”禾怡拉过她的手，“我看看。”
　　夷缃像一只被放在滚烫锅底的虾，瞬间弹了起来：“不行！”
　　禾怡被她夸张的反应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夷缃顾左右而言他：“没扭伤脖子，我又不是脑袋着地。”
　　禾怡心思稳重，故而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帮她把背上掉下来的被子拉拉好：“好了，我不看。你去床上睡会，小心着凉。”
　　外头已经暗了下来，远处亮起几点飘忽的火光，那是内侍手里的灯笼。
　　夷缃想：嬴政的耐性真是越来越好了，虽然最后还是脸黑得跟泼了墨一般。亏得自己天天在他面前刷脸，不知道换成其她小宫女，会不会先被救起来，然后送去打板子。
　　会被救吗？
　　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环到脖子下面，过了会嫌热，又扒开来松松垮垮挂在背后。
　　把近几日发生的事囫囵过一遍，夷缃迟钝地发现，自己的初拥、初吻，全交代在这个时代了。她有些迷惘，失神地盯着桌上一对茶杯看，突然站了起来。
　　禾怡看着她：“干甚？”
　　夷缃蹙眉：“我害大王落水，我要好好道歉，负荆请罪。”
　　禾怡愣了一下，笑道：“大王都没说什么，你何必多事去？别闹，这里没有荆条。”
　　夷缃没被逗笑，她有些怕，却又不是怕被责罚。
　　禾怡搂住她的肩：“看到外面经过的车驾了吗？大王今晚留宿郑良人那，都不用你去守夜了，现在放心了吧？大王气度开阔，明日一早就把这事忘了，也不会记得你以下犯上，你别一个人在这杞人忧天。”
　　夷缃记忆空白了少许，才记起来郑良人是谁。禾怡本意是安慰她，也达到了目的——夷缃悬在半空的心现在完完全全放了下来，却又憋了一股莫名之气，仿佛是收之桑榆失之东隅，补东墙又倒了西墙。
　　嬴政鲜少去后宫睡，冠礼前几乎夜夜在书房坐到半夜，半夜后自然回的是自己寝宫，冠礼后偶尔召人侍寝，案头摆的还是一堆拆封的和没拆封的竹简，像小山一样。
　　能跟不轨之臣理智斡旋，自然也能面不改色地调戏美人去。
　　夷缃便慢慢坐下来，很赞同禾怡的话一般，“唔……有道理。”
　　于是她不再多想，抛之脑后，吃饭睡觉，抱了一夜的被子。
　　嬴政却是很早便醒了，墨蓝墨蓝的天，依旧是暗沉一片，隐约能看见窗外面守夜内侍亮着的灯笼。
　　身侧郑凝初承恩宠，睡得很浅，也很快醒过来，被子滑落的时候，露出胸前莹润雪白的肌肤，几点红梅灿然绽放。嬴政便由着她服侍自己穿衣戴冠。
　　“什么味道”
　　他突然问了句。
　　郑凝先前见他面色凝重，以为自己服侍不周，被他有意无意一问，心下一喜，臻首轻垂，“回大王，是妾昨夜洗的花瓣浴，过了一宿，气味还没消退呢。”
　　嬴政理了理袖口的褶皱，随口扔下一句，“寡人不喜。”
　　郑凝的手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十分无情地走了，眼角微红，委屈得连礼都忘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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