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出了冥茶山庄，蔺逐当即带着阴阳等人直奔远山派靳蒙的入殓师公司地盘。因为有楚润先行打点清楚，他们到时司内人员齐全，不仅管事的大师兄毕方在，连靳蒙都好巧不巧地身在本部。
　　似是早早在这里候着他们了，一身黑衣的靳蒙看到他们前来，一向肃然的眉眼竟也变得格外的柔软与温和。因为靳蒙本人在，毕方便也乐得清闲，将蔺逐等人引了进来之后，便溜之大吉了。
　　横竖有蒙哥，他就不趟这趟浑水了。光是因为入殓师公司负责人挂的是他的名字，他的事情就已经够多的了。特别专案处的事情，就辛苦蒙哥亲自着手了吧。

　　毕方刚关上门，坐在靠近门的风口的安小吻就不知为何下意识地颤了一颤，觉得背后有一股阴风刮过。
　　阴阳余光瞥见她动作变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安小吻同志偷偷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向阴阳摆了摆手，神色有些尴尬。
　　大概……是她反应过度了吧。

　　她不知道的是，那其实不是她反应过度的错觉。确实在她战栗的那个瞬间，室内结起了一道功力深厚的结界。刮过的不是阴风，而是蔓延扩张开来的结界。
　　阴阳见她没多大反应，便神色如常地收回了视线，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只装作并未在意。

　　“蔺逐，你今天来找我，为的——可是蔺澄的事情？”让蔺逐颇为惊诧的，是靳蒙选择了开门见山。
　　“正是。”蔺逐眼色深沉，面对非人类亦毫不胆怯，直白地质问靳蒙道，“靳先生既然一开始便知道小澄与程惜之事，先前又为何故作不知？”
　　靳蒙沉淀着岁月无声风霜的脸上，闻言流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道：“因为，我在等你们上门。”

　　他含笑的深邃目光幽幽地望了他们一行人一圈，最后轻轻地落到了面前的木案上，轻叹一声道：“我这里，有一个秘密，等着你们上门，来向我讨要。”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蔺澄的事，我帮不了你们，只能靠你们自己。”

　　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的，想来是她。
　　阴阳知有靳蒙此人，但与他交集甚少。
　　靳蒙是白羽之前的往生使者的首领，即人间往生局的局长。他常年隐居幕后，为人低调无比，据说是有大能耐的，但却不知为何，声名地位并不昭然，约莫是有意而为之。
　　他被上界安排在远山派，居于毕方之后经营这么一家入殓师公司，定然是另有安排。因此，界内很少有关于他的传言轶事，能直接接触到他的人更是少之甚少。
　　原道是，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您所持之秘密，为何？”蔺逐蹙起眉头，心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靳蒙淡笑不语，却站起身来，给他们各倒了几杯白开水，一一送上前来。由外到内，最先双手接过水杯的安小吻先甜甜地道了声“谢谢”。
　　而后，他抬手把另一只水杯递给了阴阳。阴阳抬眸与他对视，两双永夜般的墨眸相对，谁也没有看透谁的心思和秘密。茫茫世间，竟宛若杳不相见。

　　“刚烧开的，还烫。”他轻轻地将水杯放到了阴阳掌间，袅袅的热气拂过手心，氤氲开他说话时低沉嗓音间的温度，“慢些喝，小心点。”靳蒙神态自若、不急不缓地多嘱咐了一句。
　　阴阳心里一阵异样，下意识地接过水杯，同样低声道：“谢谢。”
　　熟悉而陌生的温热和雾气在手掌心蔓延开来，阴阳感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被一杯水和一句叮嘱，触动了心弦。

　　一手一杯水，蔺逐坐得离靳蒙最近，自然是靳蒙分批次倒水递水的流程里，最后一个拿到水的。
　　客人上座有心照不宣的规矩，他倒水递杯子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已然是极其令人意外的了。

　　靳蒙把水杯稳稳当当地递给蔺逐的同时，方才不疾不徐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说了，得要你们自己来讨。”
　　“你们问，我答。”
　　“若不问或是问不出来，那么秘密便仍然是秘密。无论我是否知情，你们也无从得知。”递完朴实无华的白开水，靳蒙捧着自己的那一杯悠然回座，再度用言行表现了一波何谓不合常规的待客之道。

　　安小吻没被靳蒙递过来的白开水烫到，却差点被这话给烫了个无感。
　　……上界安排的大佬，都这么大爷的吗？明明楚大小姐她觉得不啊！……或许是她粉丝滤镜太厚的缘故？这也太社会了吧！

　　“蔺澄在哪里？”蔺逐知道，他开口第一个问题，便是输了。但是他别无他法。作为哥哥，并且现在是嫌疑人的哥哥，他必须先确认蔺澄的下落。
　　靳蒙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含着可悲可笑的怜悯，而后一脸平静地答道：“她走了，在程慕予死讯传出后不久，她就离开了远山派的辖区范围。”
　　安小吻：……这，难道不算包庇纵容吗？

　　蔺逐显然同安小吻同一想法，他闻言当即皱起了眉头，颇为不解地问道：“为何要放她走？”
　　“因为要‘放长线，钓大鱼’。”靳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在他视线与阴阳相交的时候，阴阳又感到心中隐隐的有所触动。
　　那目光过于安静，又过于沉重，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告知于她，此时此刻却又无法宣之于口。阴阳忽然间心有所感，似乎大概明白，靳蒙想要说的，有一部分是什么了。

　　放长线，钓大鱼。
　　——枉死城。
　　蔺澄的逃脱，不是疏忽，而是上界暗中安排的必然。她是一个饵，一把钥匙，一个突破口。上界想要用她，颠覆整座枉死城。

　　倏然福至心灵，她淡淡开口，直切要害地问道：“程惜，究竟是谁？”
　　“啊？”安小吻一头雾水地眨巴着她的大眼睛，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程惜不就是蔺澄吗？不是程宜笑她亲口承认的吗？”

　　这一回，靳蒙竟是真的笑了。
　　不再是浅淡温和的微笑，笑意宛如爬藤的枝蔓，悄无声息地爬满了他庄重而严肃的眉眼，平凡却深沉的脸庞上，奇迹般地映出一抹摄人心魄的艳色来。
　　看得颜狗安小吻下意识地捧住了心口。

　　“程惜，是十万年前犯下大错的罪人。她受神灵诅咒，每一世的轮回往生里，皆有着天道对她的惩罚。即便没有记忆，她也一直在寻求一个惩罚的终点。”
　　“我是受上界指令，监督她受天道惩戒与寻得终结的使者。”

　　阴阳指尖微颤。
　　是了。这便是靳蒙如此隐居的缘由之一。

　　“程惜十万年前的大错，与枉死城，有何关联？”遵循明冥之中的指示，她再接再厉地问道，某些想法团云聚雾地凝于胸口，似是有什么要破开迷雾，被生生地揭露出来。
　　靳蒙果然如同他所说的那般，有问必答，神色坦然磊落道：“她的大错，便在于奠基和推动了枉死城的形成。”
　　阴阳神色渐凛，眸色不断地下沉。

　　蔺逐见阴阳沉默，犹疑须臾，终还是问了：“程惜和蔺澄二人，又有何关联？”
　　“并非是程惜与蔺澄二人有何关联——蔺逐，她们本来就是一个人。”靳蒙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笑得神秘莫测而无悲无喜。
　　“蔺澄生于富贵之家，自小在宠爱中长大，却身体虚弱，至亲离世，爱而不得，无法相守；程惜自小无父无母，为我所收养，虽然有师兄师姐相伴，但唯她一人是远山派的异类，不得不从小看惯生死离别，行走于死尸游魂之间，漫漫长路，踽踽独行。”
　　“她们，是同一人的神魂分离而成。对于程惜而言，这是她百般寻求的解脱之法的又一世尝试。对于天道而言，这是诅咒之于程惜体现的又一世惩戒。”

　　靳蒙越往后说，脸上的笑意越淡，沉重而肃穆的凛然气势自他的言语间向四周蔓延扩散开来，显得凉薄而又无情。
　　让人不由得暗叹，所谓天道无情，即是如此情态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始终还是含着笑的，悲壮里隐着慈悲，温柔里却又透着嘲讽。

　　“枉死城，曾是何处？”阴阳看着眼前靳蒙愈发让她觉得熟悉的神色，不由得凛了凛眸子，下意识地问道。
　　靳蒙察觉到，她的声线里，有着些许触动似的颤抖。他眉眼深深地望着她，一边含着冷然凉薄、生死不动的笑意，一边柔软地轻叹了一口气，回答她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十万年前，巫界曾因故迁址。”
　　因何故？因此故。
　　环环相扣，还原了一角昔日巫界陨落的真相，同时也无言地揭开了，蔺澄是如何懂得和布下天地鬼火阵的缘由。

　　巫界啊……
　　阴阳轻轻合上眼睛，眼前仿佛轻柔地吹拂而过巫山旷世的微风。山青如翡，云深岚浅，盛世的温柔和安静，从花香与风声中翩跹游走而过。
　　巫界啊。
　　她听到心底深处，传来了一声隔世的叹息，是温柔，是遗憾，更是怅然。

　　她睁开眼，恰好触及靳蒙依旧望着她的视线，不明缘由地，只觉得他的眼底压着几分执念似的幽凉而孤寂的悲伤。
　　阴阳似是感同身受地蹙起了双眉，凝神静气，字字慎重地问他道：“何方神灵，诅咒惩戒的程惜？”
　　话一出口，她竟恍然觉得心口被揪紧了几分。她大概地猜到了答案，却还是须要向靳蒙求证。但不知为何，她并不希望听到如她所想的那个真相。

　　然而，如此回避注定面临事与愿违的现实。
　　靳蒙与她双眸深深地对望，似是企图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全部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更显珍重与端然地，向她宣告答案：“是——大巫神。”

　　“叮铃——”，昔日巫山上的清风停了。
　　漫山如玉如冰的青翠，映衬着一地无人怜赏的落花，如同一地破碎的心房。
　　云雾再度攒聚，吞噬了那不复往昔的巫界烟雨、如画风光。
　　岁月悠悠，如今竟是无处回首。

　　十万年前，大巫神因故不知所踪，多半是已然陨落。巫界受创，不复往昔，由现任巫神率巫族迁徙巫山，于隐世之他处重塑巫界。
　　从此以往，巫界与人间离断交通。世人再未曾见过巫山/云雨、草木浅吟的寸缕烟影。上界憾之，助之整肃巫界，匿于天地莽莽，使巫界融于各界处处，而又遗世独立于一方。

　　天道惩戒也好，恩赏也罢，巫者容和，皆首当其冲。
　　为巫者，近人，成神成魔一念之间，立世与陨落，亦不过是抬眸一念之间。
　　能称之为大巫神的，是巫界千万年来的信仰。能让大巫神为之杳无音讯、悄然陨落的，是巫界千万年来不息而生的枉死城。
　　一时之间，阴阳心头百感交集，恍然失了语，竟在茫茫轮回里，低眸轻嗅到了几分宿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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