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如今，我母亲身故，我姐姐已然知晓事实，而我更是心意已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恢复虞精一族最后的族人的身份的了。”
　　程宜笑望向楚润，目光灼灼道：“我可以唤醒碧心灵石，请神感召狐神大人。”

　　楚润笑而不语，一边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在听着，一副悉听尊便的温婉模样，一边向她抬了抬手，眉眼温柔地请她尝尝看方才现上来的点心。
　　程宜笑顺着她的意思，伸手轻轻捻起了一块豆红色的糕点，指尖触感冰凉软糯。她抬起另一只手，动作轻缓地将手头的糕点掰开——甫一稍稍用力，她便不由得惊了一惊。
　　那豆红色的糕点，内里竟是脆的，掰开时耳边宛若有浮起“叮铃”一声脆响的错觉。程宜笑微微诧异地垂眼去看，发觉点心的心是碧色的。

　　果然，她已经无处遁形了啊……
　　心有所悟的程宜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微笑，将一半点心放入口中，那点心入口竟是类似冰淇淋的口感，一触即化，口齿生香。

　　阴阳此时也没闲着。
　　楚大小姐向来大方，更何况在自家地盘。她给程宜笑准备的，给阴阳他们也都备了一份。阴阳也不客气，知道一时半会儿没她的事，就心安理得地先填个肚子了。
　　相较之下，蔺大警官虽然耐心绝佳，但其实对这场景也有几分应对不足。

　　程宜笑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块点心，又很给面子地端起天青茶碗喝了口热茶，更觉得神思清明、胸无滞郁，这才优雅地擦了擦嘴，继续道：“至于蔺澄身在何处，我如今也不能够确认。”
　　“但是她本人，你们也都应该见过了。”

　　“西南影视城一役，确实见过。”蔺逐冷着声音，应答了她。
　　程宜笑不以为然地微笑着摇了摇头：“我说的，并非是那次。”
　　话音未落，却无一不惊着了在场的诸位。

　　“蔺澄之所以能够苟活于世，不仅仅是因为她智谋算计得好，背后有强者的力量可以依傍，更重要的是，她拥有合理存在于人间的载体。”程宜笑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娓娓道来，“你们找不到她，很大的原因在于——在很多的人眼里，她就是一个人，而不是脱逃于生死轮回的孤魂。”
　　程宜笑的这一番话，对于楚润和阴阳的震动，远比带给蔺逐的大得多。
　　蔺逐肉身已死，又何来的另一具肉身栖息？她又是如何找到、融合这句躯壳，将其弄假成真的？！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和足够的理由，去帮助蔺澄完成这么一桩忤逆生死轮回的事情？

　　阴阳放下手中的糕点，眼睫轻颤，若有所思道：“她是谁？”
　　“你见过的——远山派，程惜。”程宜笑抬手整理了下耳边散落的鬓发，继续风轻云淡地吐露着平地惊雷般的真相。
　　远山派……阴阳垂眸，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头。
　　看来这事情，又要复杂上几分了。

　　“你是如何知道程惜是蔺澄的？”楚润眯了眯眼睛，兴致越发盎然地反问她。
　　程宜笑理由很充足：“我们是合作伙伴，她自己告诉我的。而且，我是虞精，拥有不同于寻常人类和其他虞精的某种天赋。”
　　“你的天赋是？”楚大小姐波光荡漾着一双美目，故作不知地求解。
　　“在一定情况下，我可以看到人的过去或未来。根据目前已有的经验，看到未来的概率更大——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看人的眼光不错，直觉也大多很准，甚至能够和魇公子成为朋友。”
　　“所以，在机缘巧合下，我确认了她是蔺澄。”

　　“她一直是蔺澄，还是后来成为了蔺澄？”
　　“从记忆上来说，她后来成为了蔺澄。”程宜笑不愧为天命虞精，知道的很多，隐藏得很好，说也说得详尽，“我与程惜确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友，她的细微变化，即便不靠虞精天赋，我平时相处也查觉得出来。”

　　有意思。
　　楚润眸光流转，笑着接着问道：“她何时发生的转变？”
　　“根据特别专案处的时间线，约莫是付茄萝死后。”程宜笑微蹙眉头细细思索回忆了一番，缓缓道，“清明那几天，我母亲许是受时节和谌家的事情影响，午睡时竟魇得厉害，险些害了自己。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破解的办法——而那时，惜惜她提点了我。”

　　“她提醒你，可以求助于孟演的力量？”阴阳眸色微暗。
　　程宜笑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道：“是。”

　　楚润颇为欣赏地微笑颔首，幽幽道：“借刀杀人啊……”
　　阴阳默默地很有人情味地斜了楚润一眼，楚大小姐装作一副茫然无辜的样子很是欠扁地向她望了望。
　　阴阳：……有本事你等会儿上梦荒找茬也用这个表情。

　　一旁的蔺逐脸色有些不自然。饶是只有些许，但放在蔺逐那张端庄冷峻的脸上，已然算得上是难看了。
　　蔺澄，终究是他和肖允心里的一道坎。

　　阴阳也是因此默默地斜了楚润一眼的。
　　楚大小姐行走人间多年，从来不缺双商。现在幽幽吐出“借刀杀人”的风凉话，显然是故意为之，一半是说给程宜笑这个蔺澄的朋友听的，另一半自然是说给蔺逐这个做哥哥的听的。

　　“还有吗？能够证明程惜是在付茄萝死后，像是换了个人的？”楚润轻啜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追问道。
　　程宜笑浅笑回答：“我看到的。”

　　“看到了什么？”
　　“她的未来。”

　　楚润挑了挑眉：“她的未来如何？”
　　“她的未来，变了。”这次的程宜笑，没有了之前那般坦诚和配合，虽然仍然是有问必答，但话语间越来越留有余地，似是在尽力避开谈及关于程惜的什么，“从我之前所看到的属于程惜的未来，变成了后来看到的属于的蔺澄的未来。”
　　“她想要让程惜，以蔺澄的方式活下去。”
　　而不是让蔺澄以程惜的方式活下去。

　　“啪——”一声玉瓷碎裂的清响。
　　蔺逐片刻之前还完好无损地端在手里的茶盏被失手打翻。但比起无辜受殃被摔出去了的茶盏，蔺大警官似是更加失神。

　　阴阳无声地看了蔺逐一眼，起身弯腰，轻手轻脚地将碎裂的瓷片捡了起来，扔到了桌角下设计巧妙、浑然不似本尊的“垃圾桶”里。
　　垂眸拾捡间，她亦默默思忖着其中的关联。

　　远山派是上界的人，多年来尽忠职守，又怎会与他人同流合污忤逆天道？难道是上界有意安排？若是有意安排，又是为何？远山派，在这其中担任了怎样的角色？
　　背后的人究竟有多么大的力量，能够让蔺澄拥有另外的人类的身份活着？
　　这——又与蔺澄口中的“枉死城”有何关系？
　　程惜……究竟是谁？又为何获得如此命数？

　　她光顾着垂眸兀自思考，却忽略了失手摔了茶盏的蔺大警官本人。
　　蔺大警官见自己失态，当即收敛了眉眼间复杂的神色，俯身去帮阴阳一同收拾茶水和碎片。楚大小姐见他们如此自觉，也未曾开口阻拦——尽管他们就算不亲自动手，也自然会有人来收拾的。
　　毕竟蔺大警官注重礼节，她即便不缺他这一份礼数，也应当尊重他知礼的心意。于是，她便乐享其成地坐观了阴阳和蔺逐错手捡碎瓷片的直播画面……
　　嗯，两座眉眼天生便生得凛然淡漠的冰山一起做爱心劳动，画面太美，她有些被迷了眼。

　　指尖不小心交错触碰的瞬间，阴阳和蔺逐有些尴尬，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倒是楚润对坐的程宜笑，颇有意味地眯了眯眼。
　　须臾之后，她蓦地睁大了双眼，伪装得当的清丽皮囊之上浮现出明目张胆的诧异和错愕来。
　　很显然，她在蔺逐起身回座的时分，又看到了什么。

　　楚润意有所指地轻扫了她一眼。
　　程宜笑脸上的神色很快如同大风过境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蔺逐毫不知情地坐回了原位，唯有三个女人神情自若地心中暗自有了新的思量，却并无一人将之宣之于口或是表之于象。

　　身为非人类的她们，都知道彼此有默契地刻意避开的，究竟是什么。
　　——是天机，便不可泄露。

　　“你既然和程惜——或者是，蔺澄，是朋友。你如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告知了我们她隐匿于人间的真实身份，这样真的好吗？”楚润收敛眸光，眼神或明或暗地落在指间，伸出双指轻轻转了转另一只手上的戒指，笑意嫣然而又漫不经心地问道。
　　程宜笑轻叹了口气，巧笑倩兮地答道：“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才可以拿来出卖，不是吗？”

　　“我和她，各为其利，这是做朋友之前就相互说明白了的。我不会怪她为了她的图谋而利用或是陷害了我，同样的，她也不会因为我通过她实现自己的夙愿来为此恨毒了我。”
　　“我们做的是坦荡荡的朋友，并不求永远都站在同一边，也容得下此等阴谋阳谋。所以，就不劳楚大小姐费心了。”
　　更何况，若是她后悔，我这也算是暗地里拉了她一把了。
　　程宜笑微微一笑，将最后一句话给咽了回去，气定神闲地垂首啜了一口茶。

　　命司的茶，当真是举世之好茶。
　　——人生如茶，但愿能够苦尽甘来。其余的，便都是天机不可泄露了。即便是窥得，又能如何？
　　这世间总是有太多的疯子和傻子。不过，她也没什么资格去评价别人。说到底，她也是这其中的一个。

　　“好一个‘坦荡荡的朋友’。”楚润不禁要为程宜笑和蔺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敢鼓掌了，“你想要我们怎么帮你？”
　　“严、惩、余、辜。”简短的四个字，掷地有声。
　　程宜笑肃然起身，望着楚润的神色庄严而认真。她向楚润躬下身子，真心诚意地行了一礼，字字炽热道：“作为回报，日后我愿义务作为特别专案处的外编人员，整合我手下能够调转的明线暗线的人脉和力量，帮助特别专案处守护这人间种种。”
　　“虞精一族若还有明日，我会以一己之身，力保整肃族纪，还虞精一族生息与未来——还望您能够助我，上达天听。”

　　许是由于程宜笑是由碧心灵石护着长大的缘故，在她的身上，阴阳隐隐地看到了狐碧的影子。
　　而另一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安小吻，却默默地握紧了双拳。

　　作为从小生长在爱里的小女孩，她一直以为自己与兮兮公主是同样的人。但事实证明，她错了。
　　这世间有着远比她意识到的还要广阔和令人无奈的黑暗。她曾经认识的程慕兮是假的，程宜笑是远比她所认识的兮兮公主更加强大和坚定的人。
　　安小吻感到自己怯懦的心头，忽然间涌现出不尽的勇气。

　　好啊。
　　她也要和楚润、程宜笑一样。
　　——守护这人间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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