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雪颜，到我的身边来。”繁花似锦的五月天，眼前是他分明冷淡却仍然尽显耐心与试探的小心翼翼的温柔等待。
　　她也想走到他的身边去，可是她不能。他等的不是她，要的也不是她。她即便走到了他的身边，也给不了他真正想要的任何东西，甚至会导致更加糟糕的后果。
　　她此生所经历过的最贴心的温暖，邂逅在寒冬腊月的漫天风雪；而她此生所遇见过的最彻骨的寒凉，出现在人间五月的花团锦簇。
　　命运总是这般弄人，又许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是她没有早早看破，始终自欺欺人罢了——她本是从天而降、无根无基的人间飘雪，天生冷漠而凉薄，又怎会懂得人间的烟火，又如何能够为欣欣向荣的春暖花开所容？

　　胡雪颜为着他的话愣了愣，但也只限于愣一愣了。
　　愣怔转瞬即逝，她还是轻轻地笑了笑，默然拒绝了他的恳求。
　　她终是没有走到他的身边去，而且还越走越远了——尽管年轻的宸王殿下至今未知，但无论他是否自愿，江山美人的千古命题早已经被人设计恰当，实打实地端到了他的命局里。
　　兵临城下，向死而生。用一个回不来的人，换一座攻不破的城。

　　程慕兮浅笑着望着裴光景，看着他饰演的宸王殿下眼里苦苦挣扎着的期冀的光芒一点一点地、安静至极地被熄灭。满城的芳菲颜色，都无法沾染与映暖他那清冷禁欲的脸庞，更勿论说同样本性寒凉的胡雪颜了。
　　胡雪颜和宸王都是聪明人，他们早该知道他们的结局的……就好像她和薛木萧一样。注定要付出的代价，那就付出好了。
　　有的时候，人往往要通过苦痛，才能够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爱着与珍惜着。而有些人和事在某段人生中昙花一现的意义，也仅仅是让人短暂且必要地感受下这种鲜活而令人沉迷的美好滋味而已。

　　“到我的身边来。”耳畔似是回荡起他的又一声呼唤，同样是出自裴光景之口，但语音语调似乎出现了些许的变化。
　　猝不及防地，她眼前一身白衣的宸王殿下被裴光景西装笔挺的形象重合覆盖。她亲眼看见那似是生来就比寻常人类缺少一些面部神经以及情感激素的裴大佬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偏执且愤怒的情绪。
　　他分明是近乎咬牙切齿并且不容置喙的语气，却仍然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与温柔，以一种珍爱异常却又不敢惊动、不舍离开的复杂目光紧紧地攫着她，唯恐她再次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似的。
　　——准确地说，裴光景看向的并不是她程慕兮。

　　进组后第N次地，程慕兮不受控制地走了神。
　　监视屏后面的沈峥脸色不是很好——虽然说沈导先天便拥有一张生人勿近的冷淡皮囊，但跟在沈导身边有段时日的工作人员们直觉上都从他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窥探到了几分鲜明的不快。
　　但是沈导的涵养很好，对程慕兮依然很是欣赏，并且对近来她家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有所知情且表示可惜，所以并没有当场发飙骂人——但他仍然直截了当地喊了“cut”，显然没有让裴大佬即时发挥救场解决的打算。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他不喊停的话，裴光景完全有能力以一种毫不生硬的过渡方式把这个细小的纰漏一笔带过。

　　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大家看来心情很不好的沈大导演拿着扩音器，冷淡而平静的声音接连流入在场众人的耳蜗，倏然划过一湾清澈冷冽的溪流：“大家辛苦了，先休息一下——请编剧和各组导演到我这里集合，我们一起开个会。之后的拍摄安排请大家以会后通知为主。”
　　换个角度来说，这通知说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场下一众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很是默契地一齐暗戳戳地想道：……果然，沈导是真的生气了。这位兮兮公主，这次看来是真的时运不济，要阴沟里翻船了。
　　——只怕，保不齐落得一个和江大影后差不多的下场。

　　作为玉石传媒内外心照不宣的太子爷，沈峥相比其他相同咖位的导演，拍摄作品要拥有更大的自主决定权。这不仅是沈家大力支持的结果，其中还包含不少合作方为了拉拢沈家而有意加大赞助力度的示好因素。
　　沈峥临时喊停，紧急开会调整剧组拍摄计划，确实和程慕兮有着直接的关联。无论是作为一名导演，还是作为一名家族继承人，沈峥都有足够的眼力，看出程慕兮近来状态的不稳定及其恶化的趋势。

　　之前她的偶然失神还能够得到主人自发性的控制，后来也在裴光景能够兜住的范围内，但是却渐渐不是拍摄工作繁重导致精神疲惫、身体状况不佳这类常规理由能够解释的了。
　　自那日程慕兮紧急告假后，沈峥虽然没有多问，但却冷眼看得再分明不过。他知道，程慕兮是真的出了事——并且事到如今，已经恶化到了她本人控制不住的地步了。

　　沈峥快速浏览过眼前副导递过来的手机上显示的新闻信息，敛眸沉默不语。递出手机的副导看不透他深思的神色，但还是长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沈峥的肩膀。
　　剧组的制作人员负责人齐聚一堂，目光一致地望向了中心宛若仍然心静如水的年轻总导演，屏息等待着一个出自他口中的最终宣判。
　　但令部分人失望的是，沈导似乎并没有打算放弃程慕兮，至少在此时此刻，她仍然是沈导看好的胡雪颜——他调整了剧组的拍摄日程，给了程慕兮一个排除拍摄干扰因素的限时假期。

　　裴光景看着眼前明显不对劲的搭档，心头敏锐地捕捉到了些许端倪。
　　不过他不是会对别人的私生活乃至于人生指指点点的人，和程慕兮也只是合作愉快的搭档关系，并没有熟络到为对方排难解忧的地步。因此，他只是彬彬有礼地问了cut后脸色明显垮了、似是为自己最近的诡异状态而感到十分不满意的程慕兮一声：“你没事吧？”
　　脸上尚还带着胡雪颜雪花一般单薄且白净、缺乏人气和血色的妆容的程慕兮被衬得脸色愈发苍白，脆弱得像是个精致娇贵的琉璃娃娃，只教人担心会被一个失手不小心打破了。

　　可裴光景分明看到她眼里的孤绝与坚定，与她吹弹可破的清媚纯净容颜截然相反——胡雪颜也好，程慕兮也罢，都始终是超然于外貌之上更加坚决与顽强的人。对此，他早已知晓，也有幸见证。
　　那脸色不好但眼神不倒的女子抬眸望过来，向他感激地笑了笑，郑重地摇了摇头，既是谦逊有礼的抱歉，又是内敛含蓄的感谢。
　　纯净却倔强的骨骼与面容，清澈却见不了底的眼神，眼前的美人透明而又深邃，脆弱而又强大。
　　得到了确定的应答，裴光景没有再进行什么无关痛痒的慰问，表示了然地微微颔首之后，便和周围的其他演员一点也没有没有包袱或是架子地打了招呼，默默地领着随行的助理离开了这里，向着休息室所在的位置款款走去。

　　“兮姐。”环顾全场，最担心程慕兮状态的，便是此刻吊着心眼陪在程慕兮身边的小粒了。
　　作为程慕兮的生活助理，最近几天他们兮姐的反常她都看在眼里，之前不好去问，今天断断续续地看了网上爆发的消息，这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他们兮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粒惴惴不安地给她递水，小心翼翼地来扶她下场，一双真挚的眼里写满了担惊受怕的情绪。她明明是在为了程慕兮心急，反过头来还是被一脸苍白的程慕兮轻柔地拍了拍她扶着自己手臂的手背，侧眸向她展露出一个柔软、平静却又莫名地令人安心的安慰似的清浅笑容。

　　小粒眼眶一热，张了张嘴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不经意间看到程慕兮的经纪人蔡珂风尘仆仆地向她们这边赶了过来，脸色是一派肃然认真的严厉神色——显而易见，她们蔡姐刚从公司加班和开会回来。
　　而她扶着的清澈而又明媚的少女，似是对她当前正渐渐深陷的危险漩涡毫无知觉——又或是毫不在意，一如既往地娇俏一笑，透着与生俱来的灵动与生气地向蔡珂有礼貌地打招呼迎接大驾：“蔡姐。”
　　蔡珂走到程慕兮面前立定，沉眸凝视她没事人似的的样子片刻，只甩下了一句“到车上等我”和一串车钥匙，便跃过了程慕兮和小粒，径直向沈峥他们那便去了。

　　程慕兮收拾好东西坐上车，刚好接进一个来自于姚含睇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是空气凝滞了一般的两相沉默。小粒看气氛不对劲，自觉地打了招呼下了车，给程慕兮留足了一个人处理家事的空间。
　　“姐。”片刻之后，还是程慕兮软声唤了声姚含睇，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只简简单单地呼唤了一声“姐”，在姚含睇这里却胜过了所有花言巧语、据理力争。
　　姚含睇和姚夫强一样，注定在他们家笑笑开口呼唤他们的那一刻起，再冷硬要强的脾气也拐了弯、服了软、认了输——这可是他们的笑笑啊……他们家最受宠爱、最宝贝不已的小公主，又哪里舍得伤她？

　　姚含睇背靠着墙壁，身形遮掩在楼梯间门后的角落里。特警大队的人声被隔绝在一墙一门之外，楼梯间里空荡荡的，显得有些过分寂静和压抑。
　　而后，程慕兮听到了她家大姐头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问她：“笑笑，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吗？”
　　程慕兮，不——程宜笑闻言，应声而起地在唇边勾起了一抹明媚温暖的笑意。她乖巧而又笃定地，用一种春日暖阳般的语气，向姚含睇起誓一般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承诺应允道：“对的，姐姐。”
　　“我知道该怎么做——您放心。”

　　“沈导在调整拍摄计划，我马上就可以收工回家了。妈妈那边，我会自己和她坦白说清楚的。姐你好好上班，我和妈妈在家等你一起吃晚饭。”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灵动与温暖，像是桌前一道悄然移转浮动的明媚阳光，轻盈而又清丽。
　　只是车里只有她一个人，车上贴了膜，没有人能够看到——她越发白得透明的脸色，以及越发深得疯狂的瞳孔。
　　春暖花开的温馨静好里，纯净清丽的雪花悄然亮出了冰冷而又圣洁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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