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作者:暮晚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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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6章。千方百计【中秋快乐】


      在黑暗中开始坠落的那瞬间,谌北心里是释然的。灵魂深处埋藏了三十多年的重负,这具身体里蛰伏了二十多年的谜题,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彻底的终结。
      释然之后,更多的是恍然,如同做了一场大梦一般。而如今,他在大梦终结的黑暗里缓缓地坠落,一边生命在消散,一边灵魂在苏醒。
      他在梦中坠落,也将在现实里着陆。以往所有的不明不白的话语与安排,都在眼前铺陈着清晰开来。

      他遥遥地想起那个夜晚的梦境。梦境里冷眼冷心始终的谌古,毫不犹豫地掐断了他潜在的、感性的痴心妄想:“谌北,我们互不相欠。”
      是啊,他们互不相欠。
      谌古说的不错——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家人,更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爱。做父母儿女的因缘啊,本来就既是恩,也是怨。

      谌古也好,他母亲也好,只是各自选择了不同的对待这段恩怨的应对态度罢了。从始至终,他们夫妻俩都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
      或许他曾经心有不解或是埋怨,如今却都是没有了的。因为作为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儿子,站在同样的位置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实施上他确实也是这么做了的。
      ——哪怕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两个孩子,自此以后的岁月里,都会埋他怨他,甚至于抱憾、抱愧、乃至于抱恨终身。
      他不在乎,因为这是他们必然要走过的路。谌家的孩子,唯有经历过这些,才能够成为不可攻破的心志坚定的强者。他也好,茄萝也好,和他的父母这对夫妻一样,都是自私的人。
      他们,互不相欠。

      梦境轮回的黑暗里,他看到的自己荒唐而自私的脸。没有谌古映着他身影的双眸,也没有谌古嘲然含笑的脸庞,只有那魔咒一般的记忆,在他的耳边肺腑地回旋,像是无形无色的藤蔓,纠缠着他,拉扯着他,不停坠落——
      “谌北。”
      “我承认,我确实给过你很多你所厌恶却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同时也给了你最珍贵、最可遇不可求的财富。你不信,只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看到罢了。”
      “当你看到的时候,或许……你会为我这个荒唐的父亲而感到骄傲。所以,现在一切都尚还尘埃未定的时候,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死了。”
      “至于我这个老头子的这辈子究竟活得如何,等你能把我整个人都看明白了,再做评判吧。”
      “你知道的,我不怕你恨我。”

      是啊,他现在都看明白了。谌古当然不怕他恨他。若是真的要说怕,那也约莫是怕他心不够狠吧。
      毕竟,在谌家的字典里,制胜的关键,大多时候便是一个“狠”字罢了——他母亲的心狠,所以有了二十多年前那一场未雨绸缪的死亡。谌古的心狠,所以有了二十多年前那一场蓄谋已久的诈骗。付茄萝的心狠,所以有了二十年后这一场煞费苦心的别离。他的心也狠,所以有了刚才那一场毫无留恋的决绝。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说的,便是他们谌家。

      昔日的斋兰依,今日的尹火。她们在这一场宿命恩怨里,担任的是再近似不过的角色。生离死别,不过皆是在算计人心,寻求一个这场绵亘了二十多年宿怨的了结。
      既可笑又有意思的是,二十年后的他们,还是选择了二十年前的他们选择的道路,硬生生地挑破了好不容易被平复营造出来的美好景象,誓要把二十多年前没断干净的那些扯出来,好好地清算一番。
      但换个角度来说,二十年后的他们,又是和二十年前的那些人不同的。他们的前辈们无法改变而留下伏笔了结的故事,终会在他们的手里了结。昔日被选择覆盖与遗忘的,今时今日却注定要被重新翻腾起来。

      “谌古,戚家靠不住的。”耳畔渐渐浮上来他自己的声音,压抑、不解而又苦涩,听到如今的他的耳里,是少年人的绝望与愚蠢。
      谌北兀自笑了笑,而后轻轻地、低低地、模仿着那梦境中稚嫩的自己的语气,却是心头了无波澜、再清醒平和不过地半应和重合着梦境地对自己说道:“谌北,戚家——靠不住的。”
      “有的时候,靠不住要比靠得住好。”梦境的那边,是谌古漫不经心的冰冷回应;梦境的这边,是他笑意盈盈的自问自答。
      戚家啊,你准备好迎接这场迟到了二十多年、渐渐逼近的、愈演愈烈的、专属于你的报应了吗?谌家早早地被推到前面替你们受了些,如今——该轮到你们自己了。

      “我该怎么面对你母亲,是我的事。你只要想好,你自己日后该如何见她,就好了。”
      “谌北,守好谌家。自我把家业转到你手里起,那便是你的使命了。”
      我没有辱没我的使命。
      我也想好如何去见我母亲了。
      父亲。

      这是谌北以为的,他在这场大梦破灭苏醒的边缘,最后一刹的念头。
      而当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回到了那个困着他的包厢。满室黑暗里,唯一的光亮,来自于他身旁。幽幽的蓝色的流转的光河,蔓延在他的周围。背部传来熟悉的坚硬的触感,微微侧眸,能看到他仍旧靠着那张太师椅,谌古优雅而尊贵地垂手端坐在那太师椅之上。
      一时之间,无数念头流星似的飞过他的脑海,像是有爆破似的盛世烟花在他脑海里“乒乒砰砰”地陆续坠落,而后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焚烧起亘古长夜般的凄冷和荒唐。

      此刻在他心头挣扎盘桓尤甚的想法,是究竟哪一边于他,才是真正的受术法影响而营造产生的幻象。如果答案包括方才遇见尹火与孩子们的长廊,其间的事实与因果,他有些不敢想。
      如果答案是眼前的这个时空……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与麻木,确实像是个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人,因此小心翼翼地挪动他的肢体,如今做起来也有些许艰难。这个于他而言看似不妙的状况,反倒是让谌北的心里有了一丝安定。

      他因此变得更加耐心与平静了,因为心头有了可谓明白的判断。
      谌北慢慢地、缓缓地转过身,果然看到了和先前一样以一种懒散而危险的姿态闭眼靠在太师椅上的谌古。幽蓝色的流光盈盈的映衬下,他风流矜贵的容颜平和而安详。
      他有些力不从心地勾了勾唇,动作迟钝而稳健地缓缓抬起手,像先前那样,轻轻地握住了谌古自然垂落在扶手上的手掌。

      分明只是一个可以触碰的幻象,分明只是一个二十多年前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的冰冷的“遗体”,可不知道怎么的,谌北却在再度握住了谌古的宽厚的手掌的时候,恍惚感觉到了属于生者的、活生生的温暖的热度。
      许是他快彻底地融入这个死寂的空间的缘故吧,所以神志不清至此,自以为是地在脑海里补充了如此的错觉。
      那幽蓝色的光河继续潺潺地流淌,通过那源头掌心的“北贞”开始,沿着他与谌古交握的手,幽幽地向他攀爬围绕开来,一如渐渐彻底泯灭生息的死亡。

      如此,也算是上天有心成全的一种了。
      ——至少,他和谌古,在命局同样了然、做出各自相近的抉择之后,终于在这一片无人打扰的死寂里,达成了血脉相通的和解与传承。

      “谌古。”谌北凝视着眼前仍旧不曾理睬他的、拥有着和他不少相似之处的脸,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圆满——这副他往日里从未看破的皮囊,如今,总算是被他洞穿,琢磨到了其中包裹着的那颗若即若离的真心了。
      唯一可惜的是,这颗若即若离的真心,在二十多年前便不再为任何人而跳动了。不过,现在这些也都不重要了。对于他和谌古来说,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过眼云烟而已,又何必拘泥与执着。
      “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母亲,我们一家人,“就一起藏在此处吧……安安静静地。”再也不关人世间的那些纷纷扰扰、跌宕起伏。
      此处,是世外的死寂,亦是难得的太平。如斯结局,也称得上是圆满了。

      幽蓝色的光河还在兀自无声无息地缠绵流淌,谌北的意识至此却已经完全放空。他宛如已经成了一个空心的魂魄,还只差一点点,就会如同身旁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只能够依靠着掌心镌刻的名字,维持着外壳、盈盈发光的影像了。
      而他放空了的躯壳下面,幻听似的升腾起谌古陌生而熟悉的声线,既是风流狂妄,又是意味深长,似是一段封印于二十年多年前的、给予今时今日的谌北告别言辞的回应——

      “谌北。”那个男人,是在怒其不争的嘲讽和叹息,是谌北再耳熟能详不过的飘然凌厉和毋庸置疑,“这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从来都只有千方百计。”
      “你所相信的注定的命数,是你自己无能为力改变而一步一步造成的,上天只是诚实地记录与反映了而已。”
      “这世上确实有很多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那是由于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努力导致的。不公平的命数是如此的个例,不公平的世界是如此的合集。”
      “世道不公,是自然规律。千方百计,是人的能力。”
      “你要做到的,不是顺服所谓的注定的命数,而是千方百计而又千方百计。上天给不了你万无一失,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梦境轮回的尽头,他的父亲,在逝世的二十多年后,给他上了人生中最后的、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谌北渐渐地垂下了眼帘,一片空寂的半梦半醒里,用此生最是乖巧安静的态度,听完了来自于他父亲的最后一课。

      “小少爷,慢走。”
      这是谌北在一片空寂里能够听得到的,最后一句话。
      谌古熟悉的嗓音,出现在仿佛贴近他耳畔的位置,用着谌北再熟悉不过的、与二十多年前谌古生前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一模一样的的声线、情绪和内容,似是微微侧头,便能够感受到来自于那个身为父亲的男人谈吐间悄然流露的热气。
      一时之间,如同凄冷荒芜的山谷之上斗转星移,已然空荡死寂的湖面千帆过尽,这浩荡而虚无的死寂时空,幽幽漂浮起连绵翩跹的灯火,前仆后继地化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缝隙里唯一的光明,蓦地无声爆开,打破了这宛若又一场大梦的轮回的梦境。
      他的掌间,是冷冷流淌的山河;他的心头,却燃起汩汩温热的生息命火。至此,他的灵魂,被由内而外地唤醒。

      整个黑暗幽寂的空间在他耳边轰然倒塌。
      一如无声地绵亘在他心头三十多年的失望与偏见,还有曾几何时心头的穆然平静与自以为是的得意圆满。
      那冰凉的温度似乎还在掌间。

      谌北行动艰难地抬起手,偏头看去,那丝丝缕缕的幽蓝色光线,尚还隐隐约约、明明灭灭、虚虚实实地缠绕着他的左手手掌。
      掌心“北贞”二字的字迹婉约而秀美,一如记忆里母亲疏离里含着笑的模样,还有那黑暗幽寂的空间里谌古闭眼斜靠的懒散而尊贵的姿态。

      别的不说,他的父母在坑他这个做儿子的方面,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默契和统一,并且毫不遮掩,明目张胆且肆意妄为——
      一个,狠心地生他和留他来了结这棋盘里丑恶分明的宿怨,舍了一团命火和仙萝簪便撒手人寰。
      一个,借着老婆歉意之下留下的保全全尸的术法叛逆而为地给他封存了一团命火,宁愿死无全尸、死生不复相见也要把他这个做儿子的推出去,继续在这红尘纷扰的人世间来回折腾,不得太平。

      我有两团命火,一团毁灭自己来报你,一团辗转轮回去见你。
      谌古啊谌古,你就这样把两团命火都交出去了,可曾想过日后如何再见北贞抑或是戚星辰?
      谌北嘲讽似的轻笑了声,眼眶微涩地撇过头去,轻轻地收起了半抬起来的手掌——然后,慢慢地、轻轻地、珍重地握了个空拳,万般小心翼翼而又百般慎重温柔地,将那幽幽流淌着的蓝色光河全都拢在了掌心。
      掌心的温度微凉而滚烫,恍若要深深地凿刻进入血肉、骨骼和灵息魂魄。

      他想,接下来的下半生里,他一定会成为比谌古更出色的父亲。
      因为,他的骨子里,除了谌家世代精明虚伪的本性外,还有着他母亲那般绵远温柔的基因。
      因为,他不甘心就这样比谌古又棋输一着——他明明可以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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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求收藏、求评论、求收藏专栏~~~
    总算把谌古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其实我们谌老板真的是个好老公和好爸爸惹……(希望我尽可能没有写崩)北北真的对谁都聪明,在自家家人面前却一次又一次地成了傻子呢。傻瓜北北,老谌不但爱他老婆,也爱你啊。
    “我有两团命火,一团毁灭自己来成全我至爱的妻子,一团辗转轮回去成全我至爱的儿子。”
    明明是中秋节,却没有更新拥有圆满大团圆结局的章节,但我相信,这对于谌北一家三口来说,也称得上是一种别样的圆满了。借用一句苏子的诗词描述,即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谌家这一家子,执着的从来不是厮守与团圆。他们求的,仅仅是心心相印、相互成全而已。跨别二十多年,不解有之,怨恨有之,悲哀有之,茫然有之。时至今日,终得在世外的死寂里,触碰到彼此的真心,得以跨越生死,共赏一轮婵娟,是以达成“人长久”之愿矣。
    小肥章,祝大家中秋节快乐~无论与家人好友分离还是团聚,都能够如同谌家一般,得所求之成全,达所愿之圆满——这大概也就是我们忙碌一生,千方百计所寻觅的结果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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