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就在越平明和依兰各有所思的时候，楚润温凉含笑的声音再度在三人的心湖中分别投入了一颗小巧却棱角分明的石子，涟漪荡漾，浪花四溅，水声分明。
　　“这项链上的挂件，是‘骨晶’，是吗？”
　　宁春风心中一震，低头不语。

　　依兰怔住了，漂亮的狐狸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惊异。
　　越平明的反应要比他们两个都要明显的多。他猛地抬头，目光翻涌地死死地盯着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的那个挂件，清楚地感到从心底透出凄冷的凉意来。
　　花梨木细腻澄亮，映衬着如雕如琢、陶瓷宝石一般的小小挂件，质朴而天然的纹理，白白硬硬的一节，尖锐锋利而又透着湿冷迟钝的凉气。

　　他突然间想起来——
　　他加入阴界联盟后，帮寻白羽和楚润处理过一些事情，曾经见过这类质地的东西。只是在此之前，他从未将它们联系起来。这已经不是骨笛同理便能够解释的原理的了。
　　正常情况下，人是烧不干净的。遗体火化，皮毛成为灰烬，骨骼化为粉尘，油脂流出，烧焦蛋白质的味道充斥鼻腔。远山派这类有非人类背景力量加持的地方要不一样些，比如荒火鬼火，寻常燃烧起来并没有普通火化那般不受控制，残留也相对会精炼许多，但仍然不会全部烧干净。
　　真正要烧干净的那种，属于高强灵力的燃烧，除了处理心魔这类必须焚烧干净才能永绝后患的利害，大多数情况下，出于节省力量和保全亲人留一些念想之物的心理，会留类似的东西下来。

　　说简单点，类似人类火化后留下的骨灰。
　　但若是往复杂里来说，还不止于此。因为骨灰比较松散，而且并不是那么纯粹。非人类力量的火焰，能够做到更纯粹，更精简，甚至还附带有一些别样的功能保留。
　　这种方法知道的人不多，但是有能力用的人不少——只要能够掌握使用的正确方法，加之以愿意消耗足够量的灵力。消耗越多的灵力，形成的结晶纯粹度越高，能够带有的力量越大。
　　此法界内称之为“骨晶炼制法”，最后炼制而成的，即为“骨晶”。

　　之前他第一回见识的时候还有心咨询过，骨晶炼制法除了上界能够有条不紊、科学有序地进行外，非人类界民间是明令禁止的，只有部分各界内的上位者能够有权申请执行，其余有能力却没资格行使的，一旦被发现，就会面临不小的惩罚。
　　控制住了火源，规范了有能力达成目的的人，下来的监管就好办了。并不是说这种办法本质上有多不好，只是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上界从一开始便有意管制，避免这类术法广为流传。
　　他能够知道，是因为他如今是阴界联盟内部的人。

　　越平明深深地凝视着眼前不远处在白炽灯万丈光芒下无处遁形、冷冷地光泽犹然的一小节骨晶，渐渐地皱起了眉头。
　　据他所知来判断，这是上品的骨晶——利用高纯度、高灵力的火焰迅速而猛烈地燃烧，瞬间骨肉分离、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然后再通过高纯度的灵力，以精纯的术法将燃烧出来的粒粒分明的小小尘埃精确且紧密地凝聚结合，最后用同样高纯度的灵力重重封层，才得到这么一小节平和而质朴的骨晶，力量深厚却又安静低调。
　　骨晶越是小巧、低调、气息平和，越是力量深厚。这力量可能不仅仅来自于炼制骨晶的人，还可能来自于身心魂魄皆为骨晶原料的本人。
　　骨晶的原料亦是有等级分别的，本人力量越出众，结成骨晶力量越深厚。身心魂魄精神全部熔尽的，级别最高；只把肉身熔尽的，级别最低。
　　与此同时，要熔尽的原料也对炼制骨晶的人的灵力术法提出了底线要求，想要成功炼制这一级别的骨晶，日后能够正常使用或是保存的话，至少炼制者要拥有与之相对应的同一级别的灵力。

　　这是一节不拿下来能够使得阴界联盟和来去鉴这等强大的非人类力量在经过他身边时都无法感应检测出佩戴着它的人非人类身份的骨晶，其自身和炼制者的灵力术法水平可想而知。
　　深厚，平和，低调，小巧，隐蔽。上品中的上品，标准全部达到。幸亏宁春风本人并没有与那两位厉害人物同一级别，否则，若是他因此有能力使用这节骨晶，三强联手，便是极不好对付的了。
　　至少，只他和依兰所布的一个局，是无论如何都制不住他的了。

　　在这世间，有能力、资格和可能炼制如此上品级别骨晶的，寥寥无几。更何况，炼制的时间也同纯度与灵力一般，有着很大的差别。这种上品骨晶，必须是一鼓作气地炼制出来的，其即时发生的消耗花费程度可谓是蔚为壮观。
　　也就是说，像眼前这样一小节骨晶的顺利诞生，需要一位能够提供高灵力、高纯度、高把控的炽烈火焰的高人，一位术法修为深厚的高人原料提供者，一位精神力和灵力术法都极为强大能够凝聚封层骨晶的高人——此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只可能多，不能再少了。
　　三重高人的严格限制，原本就不算太大的有能力、有资格、有可能炼制骨晶的名单范围，一下子便缩减了许多。再结合当年半妖事件中曾经牵扯到的非人类们，逻辑上的推导猜测可以说很容易了。

　　当年半妖事件后，犬阆、犬紫、狐碧及一堆半妖、妖怪都不见了踪迹。
　　其中，狐碧是狐族神灵，身为狐族世代信奉的狐神大人，她术法修为高深精进，灵力充沛丰厚，并且她拥有狐火——她的存在，可以满足以上三个条件中的任意一条。
　　那么……剩下的“人”呢？他们能够满足其中的哪一个条件？如果无法达到的话，他们又何去何从了呢？

　　有些事情，其实只要被触及，被想起，便是一点就透，想清楚很容易。之所以想不明白，要么是没到那个一触即发的点，要么便是心理上下意识的抗拒抵制。
　　现下里，他们想清楚了，心里的感受自是非同一般，堪谓百感交集。
　　越平明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是怎么想这样子的真相的，只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直下意识地紧皱着的眉头已然发酸，自然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不知何时紧握成拳，平滑服帖的甲片扣进掌心，留下四道弯弯的红色月牙。

　　而依兰把事情想通的时分，她所受到的震撼与触动还要更甚于越平明。她几乎是克制不住由心地侧过眸去看向楚润美得浑然天成的如玉脸庞。
　　容楚神祗的面容依旧温润如玉，目光温凉，嘴角含笑，整个人柔和而优雅，高贵而不容亵渎。依兰就这么无声地望了她一眼，心里蓦地一片清明。她不只是想穿了这一桩事情，还连带着参透了很多其他困扰她许久的缘由。
　　有如拨云见日，雨后初霁，云消雾散。她的心间是一片晴空，她的头顶是天道苍茫。

　　她顿悟了蜉蝣界与精神容器界世代亲近交好的渊源——他们和大多数的人类和非人类都不一样，唯有彼此之间有如此接近的相同之处。尽管他们界内也能够出现封神入仙的非同寻常之辈，但终究是和其他族界的成员性质不同的。
　　对于绝大多数的他们来说，一世，真的仅仅是一世而已。精神容器界和蜉蝣界，都没有所谓的生死轮回。他们是由天灵之界的因果轮回直接承管的。死亡即是死亡，死亡不是往生，他们没有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或是肉身毁灭之类的区别，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死亡是死亡本身，真的是不能再纯粹的了。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界内的人往往很会经营生活和自己。

　　大多蜉蝣，有如无果的寿命更是潦草短暂的一生，上天把蜉蝣与精神容器界联系在一起，除了让他们彼此知己、惺惺相惜之外，更是慈悲而仁爱地为渺小弱势的蜉蝣界绑定了永生永世的希望和依靠。
　　因为共同特殊，彼此懂得，所以精神容器界永远都不会抛弃蜉蝣界这一伙伴。
　　蜉蝣纵使大多生命短暂、力量微薄，但有寿命更为长久、力量更为强大的精神容器相伴相助，得以生息绵长、岁月静好。
　　而精神容器因为有蜉蝣愿意追随效力，所以更加变化多端、神通广大，与上界、人间和其他各界都建立了良好且密切的关系，得以发展得越发繁荣富强。
　　他们两界之间，比起大哥和小弟，更多的是朋友和伙伴，是互惠互利的亲友团。

　　精神容器用蜉蝣，在它们生时都对它们极好。至于寿终正寝，那是蜉蝣宿命如此的缘故，怪不得精神容器。恰恰相反，还是精神容器赋予了大多数蜉蝣能够来这繁华世界走一遭见识见识的机会。
　　巽漈掌管精神容器界时，用蜉蝣还算多，其中典型是无果。到了楚润手里，精神容器界越发强大自立，用蜉蝣相对少了，而且要用请用厉害的更多，无果基本无人使用。换一个角度说，也是对蜉蝣生命的尊重。
　　他们两界，就是这样将心比心地一路携手走过来的。

　　而她作为依兰，来这世间走一遭，所要实现的目标她从来都清楚。她甘愿，但仍然拂不去心头若隐若现的霾。出身如此，天意安排，由不得她自怨自艾。只是她有些迷惘，如此的意义究竟是否值得。
　　她是那样地艳羡那些平凡而安然地生活着的人类，就算碌碌无为又如何，至少能够有选择为自己而活的机会。她没得选，所以不由得艳羡他们的平凡，哪怕是偶尔抱怨抱怨日子难过——她拥有着比他们更强大的力量，更好过的日子，但她未尝有他们那般为人的自在权利。
　　人类全然不知自己在天意上界的庇护之下，过着怎样舒心自在的日子。生死轮回也好，因果轮回也好，都可以说是最为偏爱平凡人类的了。可是偏偏知道这一点，都是享受不了这种人类的宽仁待遇的非寻常人类。

　　可当她察觉到狐碧等人的选择后，她释然了。
　　狐碧身为狐神，她原本拥有比大多数人都更加多的选择，其中有很多对她有利的。她完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去做一些对她自己不利的事情。狐族有自己的王室机构，平日里若非重大是由之类，根本不用劳动她的大驾。
　　即便如此，有些不利的事情，她还是做了。夸张点来说，她在做大多数人都不敢去想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事情。或许，这即是她成为神灵的原因，也是阴界联盟中楚润等神灵成为神灵的原因。
　　或许，这亦是她成为蜉蝣的原因，生为无果的原因，获得依兰这一场生命的原因。如果她这仓促而绚烂的一生活得足够“依兰”，那便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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