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另一边，东观园十里阁。
　　“田妙，你怎么来了？”田十里屏退了手下，震惊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侄女。按照当前局势来看，田妙的处境不容乐观，随时都会被警方调查深究。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若是当真田妙被暴露了，那按照夫人的手段，怕是不会让她活着。可如今她居然在夫人动手前跑到了十里阁来找自己，虽说走的是自己人接应的后门不会被东观园里的监控逮到有力的证据，但中央警厅终归不是吃素的……恐怕也会惹出大/麻烦来。
　　方才跟着暗线前来投奔自己姑姑的田妙，只是一言不发地杵在田十里跟前，显得格外局促不安。等到田十里手下的暗线离开，才泫然欲泣地开口：“姑姑。”
　　原本田妙就长了一张娇嫩的娃娃脸，平时因为有个大她二十多岁的作为商业人士的丈夫，所以言谈举止却是大方得体的。善于伪装掩藏的十里阁人身份再加上多年蛰伏商业人士身边为外在形象而勤加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气质，穿衣化妆再注意一些，平日里也就淡化了她那张精致的娃娃脸。如今配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了。
　　田十里的心头一颤。她们田家早年遭遇变故受到重创，剩下来苟活于人世的就她和这个侄女，自己明哲保身是理所当然，维护背后老板的利益是她的义务，只是她这无辜的侄女……当初夫人要暗中监控李观町和丁力员这两个潜在的威胁，向自己要了这唯一的亲人逼她年纪轻轻就混迹在一群勾心斗角的中年男子之间，她爱莫能助。这些年这丫头也算是又规矩又贴心，没少帮自己省心。如今她无故受牵连且有灭顶之灾的危险，自己这个做姑姑的，难道也要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自家孝顺的侄女香消玉殒吗？
　　“姑姑……”就在田十里内心颤抖挣扎的间隔，田妙已然泪眼婆娑地抽泣起来。她像是个走投无路、被迫近的死亡吓得手足无措、惊魂不定的孩子，直接扑倒在田十里的脚下，抱着她的小腿声嘶力竭地苦苦求助，“姑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母亲来孝顺……你叫我去和李观町在一起我去了……你又叫我去勾/引丁力员我也去了……这么多年我们的情分你看在眼里……如今有人蓄意要把目标投向老板，我怕是要无辜丧命……可是我还没活够啊……这么多年我没有多少时间是替我自己活的……我知道老板为了保全利益……随时都有可能对我动手……我也不该回来……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啊，姑姑……我已经活得不能自己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至少让我能够死得自己一点……”
　　“你既然知道有人要蓄意将目标投向老板，你又怎能干这种不打自招的蠢事？”田十里的良心在痛，所以她挪不开步子，也无法拒绝田妙形象全无的靠近，更没有勇气看田妙绝望的眼睛。这些年，利用男人、杀人欺诈的事情田十里没有少干，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良心。可现在，那隐藏在皮肤之下血脉里的温热，苦涩地沸腾着，几乎要夺走她呼吸的氧气。
　　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也尽了全力冷声呵斥脚下匍匐着的可怜女孩，仿佛她不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亲侄女，而是路边捡来招待的孤儿。可是田十里悲哀地发现，自己做不到。假想现在自己就秘密地把她给杀了，她自己只会更加的心凉。不仅仅是对自己的绝望，还有着深深的不可逃脱的兔死狐悲之感。像她们这样子活在阴暗处的人，有谁能够为自己而活呢……
　　“警察没有十足的证据，没办法动老板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出企图对我们不利的人……他们要是真的要针对老板光一个我是不够的，更何况我如今必须依靠老板才能保命……我发誓，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老板的事情……”仿佛察觉出田十里僵硬的语气里潜伏着的挣扎犹豫，田妙努力平息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气息，试图说服田十里收留自己，“就算警察上门来查……我也只是太过害怕来投奔我的姑姑……这合情合理……我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我可以应付那些警察的盘问……而且，姑姑……只有我活着，才能将计就计引出那背后势力的尾巴啊……”说着说着，田妙的眼里的泪意浅了，竟渐渐升腾起一股决绝的杀气。
　　“妙儿，你先起来。”田十里深吸了一口气，整理着自己脑中的思绪。
　　“姑姑……”田妙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冰冷的泪水浸染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挣扎，像是霜降梨花打碎一地落英的悲凉。
　　田十里确定自己心软了，并且决定先斩后奏，留下这唯一的亲人，庇护她。计划赶不上变化，妙儿失踪想必警察能够通过监控和亲疏关系查到自己这儿来，如果这个时候她出了事情，那么十里阁便是真真的避不开麻烦了。因此，夫人应该不会硬取妙儿的性命，反而会允许自己好好照顾她，护她周全才对。更何况妙儿说得有道理，手里抓着一张原先对方先打出来对我方不利的牌，才能更好地探查对方的路数。依这两条，足够让妙儿活着了。只是这以后在十里阁又是什么日子……她也无法给妙儿一个承诺的保障。
　　田十里不由得苦涩一笑，迟疑片刻还是低下了头，看见了田妙那双悲泣的双眸。她伸出手，轻轻揩去了田妙眼角的泪珠，哑声道：“妙儿，你起来吧……姑姑……会让你活着的。”
　　田妙蹙着眉悲泣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阳光，她来不及擦去脸上已经冰冷的泪滴，只是有些惊喜地微微张开了嘴，痴呆了几秒才微微上扬起嘴角，哽咽道：“姑姑……”
　　“你也别谢我。”田十里打断了田妙的致谢，语气也沾染着无法掩藏的自嘲。她扶起了趴在脚下哭泣许久抽抽噎噎尚还缓不过来的田妙，目光悲凉地望向别处，好错开田妙感激的充满曙光的泪眸：“我能给你的承诺，也只是让你活着而已。”至于怎样地活着，她无法担保。只是在这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怎么活着，也不会是为自己的。到头来，她也不过是无可奈何给了田妙一个死缓而已。等到风波过去……妙儿，你怕是再也不会有这样庆幸活着的希冀的神情了。
　　毕竟活着，才会遇见比死亡更痛苦可怕的经历。有的时候，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和自由？
　　“我知道。姑姑，我知道的。”那道以为错开就不会被看到的悲凉的目光，在她们相连的血脉和宿命的共鸣里被言语准确地传达。田妙只是含着泪微笑，嘴角微扬仿佛是个哭过了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只是语气，早已是悲喜不分的平淡：“但有些事情，也只有活着才能拥有可能达成。”比如说，选择自己的死亡，而不是被死亡。如果一定要离开这个残忍的世界，她也要好好地离开，不能再像来时那样狼狈、身不由己。纵使不能好好享受、好好告别，也要拼尽全力反击企图扼杀自己的黑暗力量，至少——打这该死的世界一个耳光。
　　田十里一愣，倏而点了点头。再次开口，语气也是正常：“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们暗处的姐妹们的布置怕是要有更动。你先随我去书房规划一下，然后我们向夫人汇报，接下来再安置你，可好？”
　　“妙儿一切都听姑姑的。”田妙总算是在抽噎的气息和麻木的四肢间缓了过来，立刻换上了一张笑意嫣然的明媚脸庞，亲昵地挽上了田十里的手臂，活像个撒娇的小女孩。
　　田十里侧过头来看着这个陌生而又护熟悉的娃娃脸，抬起另外一只没有被笼络的手臂，宠溺地弹了一下田妙的额头，只能是无奈地微笑：“那就先委屈你了，妙丫头。”
　　一个晃神，竟仿佛回到了妙儿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谁叫这丫头偏生长了一张娃娃脸，生来又是个惹人怜的调皮鬼脾气。也罢，这样……也好。无论如何，妙儿，让姑姑陪着你，走过这一程暗无天日的时光吧。
　　田十里的眼眸暗了暗，在心底默默说道。
　　而在她暗自对自己作出承诺的时候，在一旁亲昵地挽着她胳膊的娃娃脸“撒娇少女”，眼中也流转着别人未曾看见的算计的精光——
　　救命之恩，田妙没齿难忘。姑姑，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存在，是天生的伪装者。与其说他们是为了谁而活着，不如说他们是为戏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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