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妥协。
　　再次出乎意料的，打破安静的是蔺逐的起身。他轻轻拍了拍阴阳的肩膀，阴阳偏头看了他一眼，也站了起来。
　　“如果江女士还没有想好的话，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们在院里留了联系方式，有意向的话，江女士可以再联系我们。”他似是就此便轻易地放弃了今天一定要从江未这里打听到什么。
　　阴阳迅速会意蔺逐这是在打退堂鼓的节奏，很是配合地礼貌地向江未点了点头，告辞道：“没有事的话，我们便不打扰江女士休息了。”
　　不得不说，今天的蔺大警官当真是套路很多，阴阳都有些错愕了。

　　在江未看来，他们这是“知难而退”。
　　她忽而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毫不拘束，乃至于直不起腰来。她一个人在那里大笑，从弯腰扶着桌子停不下来，一直到逐渐地蹲下跌坐在桌边失魂落魄了似的傻笑。
　　笑声响亮而冰冷，沁入骨髓，连绵不绝，颇为骇人。
　　教人惊诧间，她已然自行缩在桌角，双手抱头捂住了耳朵，像一只颤抖着呜呜的野兽——即便迅猛矫健如猎豹，也到底会有被伤得遍体鳞伤的可能。

　　蔺逐没有说什么，转身欲走，却被江未厉声叫住。
　　“蔺警官！”因为放肆大笑的缘故，江未的声音有些沙哑，无端显示出几分凄厉来。蔺逐回头，只见江未神神叨叨地又笑了起来，神情恍惚，声音游离，“你们知道，《谎言》一剧里沈月的结局吗？”
　　她显然知道《谎言》这部剧，而且清楚她的女主沈月是由程慕兮饰演的，从而使得她尖锐的话语背后，藏着更深意味的意有所指。

　　《谎言》剧本是编剧原创的，先有剧本后有小说，电视剧刚刚杀青，除了内部人员，无人知晓剧情结局。然而，在非疾精神病院里待了两年多的江未知道。
　　《谎言》一部剧官宣开机拍摄是一年前，开始选定角色是一年半以前，最初在公众面前泄露风声只比选定角色早了一两个月——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江未进入非疾精神病院后有一段时间才发生的事，可是她竟然都知道。
　　是从一开始便内部确定了，所以未离开的江未就耳聪目明地收到了消息；还是说有人常常来看望江未，向她汇报和反馈外界发生的事由和情况？麻烦的是，非疾精神病院的访客记录没那么容易搞得齐全。
　　蔺逐眼色微沉，直白地回她：“蔺某并非是圈内人，平素也不关注圈内事，又怎会知道未播之剧情，不知江女士所言，具是何意？”

　　“也没什么。”江未终于笑累了，半靠在桌子的边缘，一边含着笑，一边喘着气，无所谓地悠然答道，“只是忽然间想向你们剧透一下而已。”
　　江未偏着头，斜斜地抬起下颌看向他们，眼色一如他们来时所见那般冰凉，还沾染着几分故弄玄虚的狡黠，只是一时尚还气力不足，说起长篇一些的话来，越到后面越有些气若游丝的感觉：“你们知道吗……沈月她自杀寻求解脱之前，亲手杀了为她编织这场生活骗局的人。”
　　“杀戮……到后来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谅解，甚至是表达爱的方式。”
　　“这世上，有太多人力无法企及、于是便希冀指望于生死来解决和回答的事了……所以，我现在还不想出去。”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

　　可她微不可闻的声音在静寂无声的房间里游离地飘荡着，倏忽便散，却暗自盘旋在听清楚了的人的心头。
　　江未飘忽的目光渐渐坚定，寒冷得仿佛要从眼里淬出冰刃来：“等到我想出去的时候，不会有人能够拦得住我的。你们，他们，程慕兮——都无法做到！”
　　“比起我的，她更应该清楚她的结局才是。”一声叹息，一声冷笑，宛若尘埃就此落定。

　　江未的意思，已然很是明白了。他们各取所需，特别专案组从来不喜欢节外生枝，江未既然已经把话都挑明了，他们自然不会再有心去戳穿她装疯卖傻的好戏。
　　只是阴阳有一些好奇，江未言语背后意欲指向的具体是谁，又为何产生如此的指控和预言。程慕兮、程慕予，又或是别的什么人，是江未话锋所向的“她”？
　　蔺逐深深地望了蜷缩着身子却眼露凶光的江未，轻轻地应了声：“蔺某拭目以待，还望江女士不要失言。”
　　江未不语，兀自扬了扬唇，曲起双腿，把头埋了进去，仿佛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旁若无人地陷入了自我庇护的世界。
　　送客意思表达明确，何况阴阳和蔺逐本来就不打算久留。

　　阴阳和蔺逐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江未也没有离开她的位置。
　　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在那里蜷缩着坐了很久，全然不顾外面世界的日渐西沉、云霞变幻，宛如沉浸在自己的安全空间里酣睡了很久，又似乎仅仅是最为简单纯粹的放空自己，抑或者是——她在思考着下来的计划，不动声色的，甚至于一动不动的。
　　她也曾眨眼，但瞳孔未曾挪动变化。整个人像是被施展了某种神奇的魔法，原地被定住了穴位似的。
　　尽管对于江未这样演艺圈资历的人来说，身体素质条件极好，注意力也集中，长期间稳定维持一个动作必要时并不是很难办，只是平时总是如此会对身体不大好所以并不会如此而已。
　　以前江未放空自己、冥思人生的时候，大多是以做瑜伽或是打坐的方式，是舒展开来的，完全不似进了非疾精神病院后的这般蜷缩弯曲、自行抱团的姿态。

　　不知她在那里放空呆坐了多久，房间里的门被再次打开了。江未这才如同被解开了穴位，了然地抬头望向门口处，用浅淡平常的目光遥遥地表示迎接。
　　门的那边这次进来的，分明是刚才引她来的那位白衣天使，身后还跟着一位面容安静却是姿色明艳的年轻女子。
　　张扬的眉眼，不言不语里也是明艳动人的，还带着几分领导者惯有的凌厉，但很含蓄，并不会太过压人。动作爽利而不失优雅风度，神态安详，给她增添了一些稳重和信服力。
　　——来人俨然是井竺所在的计算机系研一班说一不二的班长大人，江繇。
　　说起来，江繇和江未都姓江，还都是两个字的名字，这么看，很容易让人产生“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认知。

　　看样子也像是探访。
　　不过这次那位白衣天使什么也没说，向江繇微微颔首，便又兀自出去了。白衣天使出去后，江未默默站了起来。身子骨有点酸，但是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江繇见江未也没和她开口，只是自己起了身松了松筋骨，然后随便挑了个座坐下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随遇而安地亦上前挑了个座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很安静，眉眼却又都是天生带着张扬霸气的，眼角微扬，目光犀利起来很是凌厉。虽然说江未身为小小年纪便被捧出道的童星，容颜姿色自然是更上一层楼，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两个此时处在同一个画面里，气质颇为相似的事实。
　　可是仔细看的话，又会觉得她们两个并不相像——江未的眉眼轮廓显然要更端庄大气、野心勃勃一点，相较之下，江繇的明艳光环和领袖气质倒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反而生出了几分女人的娇丽精致来。
　　即便是如此脸庞、眉眼、头发等的形状皆不相似，江未和江繇硬是凭借着谜之神似的气质与看上去颇有联系的名字，生生地宛若一家人。
　　事实上，她们倒真的是沾亲带故的。虽说是比较远的，但仍然血液里流淌着相同的一部分血脉基因。

　　江繇，江未，都和江家有关。
　　不已处知之甚多如蔺姩，也未曾知晓或是求证江繇和江未的深层次背景，但倘若直白地问她曰江家，她定然能够有所反应。
　　江家混迹江湖，松散零落，声名漂浮。除了道上闻名的那几个是飘在江湖面上大家都知道的，其他的江家人，都如同江湖水面之下暗自游戏、来去自如的鱼儿，不明面目，不知行踪，更无从谈起道法本事。

　　江未生为江家之后，只是可惜父母因故意外早逝，江家人又是习惯性到处漂泊散落的，因此她自小便未尝接受江家人内部的训练，而是比常人更早地接受了社会的熏陶，把外表打磨了个漂亮，把内里熬成了通透。
　　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双层的人，外层的自己充实丰厚、多姿多彩，内层的自己什么也没有，就是纯粹的空。
　　现在她居住在非疾精神病院里，远离了外面花花世界的真真假假，就宛如将那些多姿多彩的皮囊层层退去，从而剥出了芯里真实的、纯粹空着的自己，瘦削、质朴、冷漠而安静。
　　这转变既要感谢程慕兮，又要感谢江家——时过境迁，她被江家找到了。按照江繇的说法，江家想把她领回去，弥补多年作为家族背景的缺席。

　　她为此，待在非疾精神病院里思索了很久。
　　关于自己，关于演艺娱乐圈，关于生活和世界，关于她和江家……还有一段时间，忽而想起了她意外早早离开了她、音容笑貌早在岁月迢迢里渐渐模糊的父母。
　　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可是转头又察觉自己似是未尝看透；后来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曾明白，但是又有那么一个瞬间确信自己已然懂得。
　　江未对自己原本的计划是，等到自己能够想清楚、做明白了，就离开这里。不过期间出了一个小小的变故，即是今日蔺逐和阴阳的上门问询。
　　特别专案组来问程慕兮，目的和性质理所当然与那些狗仔记者不同。简单来说，便是程慕兮“摊上事儿了”。
　　思及至此，江未内心有一点复杂——她既希望程慕兮那孩子就此受些挫，好让她根本地意识到自己缺少或是不该多了的那部分；又希望她能够好好的，不要被那些世间蛰伏已久、根深蒂固且随时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所中伤。

　　程慕兮是个天资聪颖、早年便入世颇深的。
　　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她江未入世，可要比程慕兮更早、更深，该有这一天的时候，不照样只能乖乖地受着么？
　　偏偏那孩子固执，明知道要受这么一遭，还非要往那处走一回。结果到底是飞蛾扑火，还是凤凰涅槃，也只有试一试才知道了。
　　江未神思微离，回神过来时便见得江繇耐心安静地含着笑看她。她方掀了掀眼皮，刚想问她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便被江繇抢先开了口。

　　江繇素来直来直往、坚定清丽的声音此刻多了几分娇嗔与亲昵，含笑的眼睛里波光流转、熠熠生辉，似是有什么大好的喜事要来同她分享。
　　她开口，即是婉转动人、小姑娘气息浓重的一声：“姐姐。”
　　江未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大概知道她是来说什么事情的了。
　　虽说她还没愿意被正式地领回去，但到底被找到之后了然自己是江家人的事实了。多年多月多日的耳濡目染，够她在某些特定事情上愈发耳聪目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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