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取您一梦的益处了然，我就不多赘述了。下面，请准我分条叙述下可能带来的弊端。尽管如今看来您已然决意如此，但作为清楚一些内情的同仁，我有责任向您解释明白这些。”
　　阴阳颔首表示默许，示意孟茉继续。孟茉神色微动，含笑的肃然眼眸灰了些许，染上了几丝不可捉摸的精明。
　　她再次举杯，敬了敬阴阳，拢手合袖，仰头浅尝了口，眼尾微扬，眸光越发的清透和潋滟起来。捧杯，又一次一干二净。

　　而后，孟茉拿开琉璃杯盏，很是斯文地取出一块方帕，优雅含蓄地擦了擦嘴角，丝毫不见方才一口一杯酒面色全然不改的江湖侠气，反倒越发像是个深闺大院里精心培养教育出来的世家小姐来。
　　不过相较于温润如玉的楚润楚大小姐，孟姑娘要温婉柔软得多。两个世家大族出来的大小姐，年纪轻轻的掌权人，一个如玉似水，一个宛若镜花，既是相似，又是不同。

　　但至少作为上界中人……精分，都是必然的。
　　孟姑娘方才江湖女侠与世家姑娘无缝对切的丝滑程度，和楚小姐大家家主与腹黑损友随意转换的任性程度……完全是如出一辙，同样的炉火纯青，令人发指而无可奈何。
　　幸好大多数情况下，对大心脏且淡漠无感的阴阳大人没啥用，也通常不会针对她发作得太厉害。
　　阴阳不用细想便可以知道，想来这温文尔雅的孟少爷在梦荒和孟家没少受孟姑娘的荼毒和制霸——一如他们明媚俊朗、温柔绅士的寻少主在冥界和阴界联盟，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楚大小姐的强权一般。

　　不过精分归精分，正事从来没误过，亦是不可能误的。孟茉眼里渐渐浮现的精明，亦是她认真的一种表现。
　　若是说她孟茉坐镇梦境之土多年，除却极其具有迷幻蛊惑意味的绝色皮囊，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精明才干、深邃城府，那才是无稽之谈的笑柄。是否显山露水，只是状态的抉择，和实际道行不成必然联系。
　　孟茉的眼神清明狡黠得有些发亮，像是春夜湖面映着的月亮。月色皎皎，暖风拂面。捕捉不到，却又挠人得很。

　　“可能发生的弊端之一，在于对您原来梦境的影响。”
　　“理论上来说，神灵大多时候无梦。若是有梦，先辈托付、未来预示和内心指证等情况皆有可能。我若是取您一梦，可能会触及这方面的开关。比如说，引发您内心深处某些久远而陌生的心素，或者是梦到一些难以理解的事由等等。”
　　“神灵之梦不在我这小小境主的管控能力范畴之内，所以到时若是阴阳大人为此上门求教，小女子是真的无法给予准信。特此提前申明，到时还请阴阳大人勿怪。”

　　四司所营之事，本就是天意命数，于人于神皆是如此。他们身而为神，纵使有高深道法，不过也是对别人的命数因缘而已。对于自己的命数因缘，他们并没有比寻常人等占优势，甚至反而会更受其禁锢。
　　阴阳是理智淡漠的明白人，孟茉言语之下的小心和无奈，不但是负责人的伙伴能够给予的忠告和警戒，而且是他们上界中人共同的相互理解、体谅、包容与提携。
　　梦司相助于她。若是日后天意乍变，有变故因她而起，脱离梦司体制管控，阴阳作为此灵息之梦的原主，应当为其负责到底。
　　她敛眸，再度颔首，郑重地沉声允诺道：“阴阳明白。孟姑娘但请放心。”

　　孟茉的说话风格，无疑是阴阳最喜欢的那种，不是太冗长，也不是太简短，直白坦诚，详略得当，把控她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部分，都是刚刚好。
　　到底不愧是梦司的人，惯会看人心，识用意。这精进的本事，可以说是令人赞叹，而又令人心惊了。
　　当然这只是阴阳立场上的赞赏罢了，又怎知孟茉何尝不佩服阴阳大人的心宽呢？

　　这大梦观里现在看着清净，其实日日收上来的求解祷告多如牛毛。但真的能入观喝酒，和梦司中人聊上几句了，便会很快地暴露基本上个个都是怂包的事实真相——或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或惊慌失措、愚蠢贪婪，或顾左右而言他、丑态毕现……
　　面对自己的梦境尚还难以做到，更别提面临应对及其之后的风险了。
　　能有这般气度姿态，这等淡漠坦然坐在她面前，如老友问候般开诚布公、敢于直面、不畏风险的，又能有几个？
　　人的出生没有三六九等，但是做人无疑是有的，更别说等级更加森严、礼仪素质更是巍然的天灵之界了。平日里看似皆是江湖浪荡客，真站在公职身位之上，无不与平日判若两人。
　　孟茉于阴阳之敬重，一如阴阳于司命。

　　对于阴阳的答应，孟茉也微笑点头，以示回应，继而道：“弊端之二，在于此灵息之梦与作为原主的您之间会存在的不可磨灭的神魂联系。”
　　“尽管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取梦术法精深，加之您力量醇厚高深，所取之梦定然能够不辱使命，完成所托，彼时对于它的处置，我们也会优先遵从您作为原主的意愿安排——但是，我只能够保证我自己的分内之事，一如您也只能笃定您的分内之事一般。”孟茉意有所指的，是阴阳通过四连问、最终筛选得出了仅有自己是确然的答案这桩事。
　　孟茉的权责向来分明：“对于外界影响，我只能说尽力——纵使大多数因素影响，我皆可保证应对不在话下，但若是真的遇上人上之人，能够制服你我所营之梦息，甚至懂得利用和转化其中所蕴含的来源于原主的非凡力量……”

　　孟茉顿住了，抬眼深深地望向阴阳，眼底的沉重与复杂在清澈迷离的瞳仁里衬托得愈发清晰通透，明暗分明，摄人心魄。
　　也不知道是为了她语调渐缓而后有意隐去的难堪后果，还是为了她倏忽清妍容颜上盛开绽放的动人心弦的鬼魅风华。
　　然而大心脏如阴阳，即便在孟茉作为同仁都替她顾虑风险的时候，即便此刻她内心早已万息奔腾、思虑千般，却仍然可以面色如素，淡漠如斯。

　　孟茉见阴阳神色如常，便也不多加酝酿，直接一股脑全给她摊开了说明白了。
　　“我本身是梦司中人，所率的得力部下亦是梦司里的老人了，无论取自何位原主，皆是我梦司所辖，所以此番行动我派他们去，哪怕面临此等险境亦能够抽身而退，借上界梦司本身的体制秩序摆脱麻烦。”
　　“但是取自您的那一梦，因为成形时期太短，又是全然因您身为原主的强大而得以成熟，并非是通过我梦司专门程序的培养与教育，这会导致您与该梦息之间的神魂联系紧密而昭然。如果当真不幸有人有心利用成功，恐怕会对您造成不小的麻烦。”
　　阴阳神祗到底身份特殊，如有意外差池可能牵连的范围和代价太大，孟茉虽然只是一个侧面辅助的，但仍然抑制不住地为此担忧考量。

　　“阴阳既是来向梦司求助的，便清楚自己的地位，知道为自己的决定与行为负责到底。”
　　“至于梦司，百忙之中愿意相助已然是情分。日后若是当真不巧有差池发生，我只求不连累梦司同仁便好。其他的，我与阴界联盟的其他同仁会处理妥当的。”

　　阴阳但凡是说出口的，便都想好了后果和下场，也都做好了负责到底的准备。她虽然没多大的情绪波动，但心中分寸轻重的衡量从未失灵。
　　也不能算是她对自己盲目自信，只是身居黄泉碧落誊写命数久了，愈是明白命数书与生死簿之上字字珠玑的分量。她信天道，也服命数。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不过从心从命，其间始终坚持与敬畏罢了。

　　闻此磊然之言，孟茉眸中的精明与沉重如同潮汐散退一般，很快便如数消弭不见，又悄然变回了初入殿时那个凤眼迷离、容姿妍丽的孟姑娘，仿佛方才鬼魅凝重而又清妍美丽至极之人并非是她，只是模样与她分外相似的同胞姐妹。
　　“如此甚好。”她忽地勾唇笑开了，一手轻扶案几台面站起身来，开口时夹杂着轻柔醉人的气声，有如春日午后微醺的暖风，由衷地叹道，“阴阳大人果然好气度。”
　　孟茉含笑向阴阳拱手，以表尊敬：“都说黄泉碧落不容凡尘，也只能由您这样的神灵方能居之了。小女子佩服。”

　　阴阳起身回礼，无奈应道：“孟姑娘过奖。”
　　“那么暂时就没有别的问题了——若是日后阴阳大人遇上别的事端，仍然可以直接来大梦观找我。我与他们观主是旧交好友，‘他’找我比旁人更快捷方便些，还望您不要和我太过于客气。大家都是同仁，能帮之处，孟茉与梦司定然不遗余力。”到这里，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孟茉侧身，又做了一个引进请入的姿势，浅笑道：“那便请阴阳大人随我移步，我们取个梦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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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阳几乎是看着那取自自己的梦息一点一点成形完整的，那感觉着实有些奇妙。她望着眼前模样装扮上发生了些许变化、但本质特征依旧的“应阳”，许是因为对于亲临梦司事务的新鲜感与陌生感，又许是由于某种宿命般羁绊连结的缘分，神情有片刻的凝滞。
　　打断她神游太空的停滞的，是一旁完成了取梦术法，垂衣拱手而立的孟茉。此刻她刚做法完毕，容姿风华愈加灼灼然，七彩琉璃华裳潋滟缤纷，醉人心神。无声之间，似是漫天云霞、万丈光华，都安静而汹涌地由喧嚣徐徐走向沉静。
　　她凤眼微扬，暖声笑道：“阴阳大人，给它取个名字吧。任务期间，就由我来代您领着她。事情都完成后，我们再定它的归所去留，如何？”

　　“好。”阴阳回过神来，神情柔和地看向孟茉，答应得干脆利落。
　　而后，她又转眸凝神望了那梦息一眼，心里似是有一片白羽飘飘然轻轻地落下。她默了默，复又开口，声音低沉醇厚了些，少了分淡漠凉薄，多了分柔和宽厚，缓缓道：“方才孟姑娘不是说，‘一梦即是一世’嘛。如此看来，它是我剥落的一个部分，从此以后拥有自己的灵息与生命，也是我的一世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命名它为‘一世’吧。”
　　“虽说我是为达自己的目的才有的‘她’，但还是希望此事过后，她能够有属于自己风华与欢喜的一世。也算是为我，多尝试了一种人生的体验与可能了。”

　　阴阳取出“一世”这个名字的时候，孟茉由衷地愣了一愣，但还是很快地回过神来，笑着应了声“好”。
　　不过正事商量完了，便是到了可以精分调侃的时刻了。
　　只见容姿妍丽的孟姑娘幽幽怨怨地一声轻叹，弱柳扶风似的絮语轻声埋汰她道：“阴阳大人还真是会偷懒，从我这儿讨了个便宜不说，还取得那么有理，倒叫我不好意思说些什么了。”

　　阴阳仗着自己生了张朴素的凡人脸庞，而且本性又是个没事少话的干性子，对待精分同仁、好友和上级，下意识沉默以对。
　　孟茉也没真想戏弄她，调侃了一句便又自己回来了，含笑补充了一句解释道：“不过幸好阴阳大人您取的是‘一世’。如若您想到了要用我方才说的那句话，摘出来取名字的是‘一梦’的话，那我可就要为难了。”
　　“——毕竟我这里，已经有一个叫‘一梦’的好姑娘了。”

　　“那也真是有缘了。同样出于懒散和各自的意味，同样是取自一句话，分别取了不同的部分，既不矛盾，又相互补……我与一梦的原主，也确是有缘，不是吗？”孟茉如此贴心，阴阳自是要领情的。
　　也真是难得不言苟笑的阴阳大人说了这么个斯文的冷笑话，虽然她说的也都是实话。不过不管怎么说，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天生就让人知道是冷的了。
　　饶是孟茉也不由得愣怔了一下，而后愈发笑得灼然，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复杂地切换角色，配合应承道：“是啊，确实是有缘呢……也不知日后有没有缘分让二位见一面，好让你们聊一聊这取名时候的想法。”

　　话说到这里，这个话题便被一笔带过了。
　　“时间不早了。”孟茉眼波流转间悠悠道，她转身，侧眸瞥向前方的一处殿门，“黄粱、南柯、一梦，来认识下你们的新伙伴一世。拜过阴阳大人，便听听你们接下来的任务吧。”
　　“是。”男女混声的一声齐整的应答，孟茉目光所及的殿门应声缓缓敞开。云气霞光从敞开的门缝中泻入，为来者的三个身影都镀上了梦幻的光彩。

　　结束后，孟茉一路送阴阳到大梦观口。
　　她再度站在了进门前的那个位置，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又侧眸看了眼正门左右两遍的对联。
　　孟茉看在眼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临行前浅笑问她道：“方才忘了问阴阳大人，现在放才想起来。阴阳大人对于今日在我梦荒所饮的谜题清酒，有何评价？”

　　阴阳静了静，沉吟片刻，淡淡道：“好酒。”
　　“何为好酒？”显然，孟茉对这仅此一句的单薄评价很不满意。
　　不过阴阳本来也就没打算只回答这一句。若是只答这一句的话，且不说显得敷衍失礼，光是看她方才特地的沉吟便说不过去。
　　阴阳朝孟茉略微勾了勾唇角，面色柔和、不温不火地补充评价道：“世事如此酒，未解如谜题。若想求谜底，还须负重行。”

　　世有谜题千千万，更有过客万万千。
　　什么是谜题，什么是谜底；谁是过客，谁是知己……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相遇便好。
　　狭路相逢，负重前行。
　　总有一天，上天和自己，会一同给出答案。

　　孟茉沉默着细细揣摩了一番阴阳的回答，露出了一个欢喜赞赏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似是释然，又似是参悟；似是慨叹，又似是敬重。
　　交错复杂间，她已然再度躬身抬手，合掌拢袖，含笑浅声道：“小女子恭送阴阳大人。”
　　阴阳还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后，便回身离了这梦境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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