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薛木萧和姚窕回家的时候，发现薛荔坐在楼下的客厅里等着他们。
　　薛女士坐在沙发上，面色从容，神情淡漠，姿态优雅，面前放着尚有余温的白开水，不远处的投屏上正上演着电影。她看得聚精会神，似是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他们回来。
　　直到姚窕换好鞋子把鞋放回鞋架上时不小心刮到了手惊呼了一声，才把薛荔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你们回来了。”薛女士侧眸望过来，美丽而写着岁月印记的眸子里是一片氤氲莫测的黑。她的反应很平淡，也很寻常，可不为何，就是透出几分非同一般的意味来。
　　姚窕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紧张地看了薛木萧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难过表情。薛木萧向她轻浅地笑了笑，伸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道：“窕窕，你先上去吧。我和妈说。”
　　“好好记着答应哥哥的话，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他暗暗地告诫她。

　　姚窕乖巧地点了点头，对薛荔道了声安，便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子上楼去了：“妈，我先上去了。”明明她今天也没做些什么，可是偏偏精神上觉得疲惫不堪。
　　她不敢想，作为直面承担这一切的薛木萧是怎样的感受。在她对上薛荔那黑得不像话的眼眸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便想逃开。
　　“嗯。”薛荔也没怎么注意姚窕的不对劲，并没有多为难她，便由着她“哒哒哒”地上楼了。

　　其实，薛荔并非真的如她所伪装出来的这般淡定从容。她心思很重，藏着不少的话要问他们。所以才会吃完晚饭便坐在这里，悠悠地等着他们回来。
　　她也不打电话催，只是把家里的人遣散了，便一个人仿佛安然无事地坐在这里边看电影边等。可实际上，她一晚上都神思恍惚，完全不记得电影里具体讲的是什么、演员的表现如何。
　　她在等着薛木萧和姚窕自己回来。她脑海里、心里、喉头深处都哽了太多的话想要问、想要诉说、想要嘱咐。

　　姚夫强死了，她前半生的希望算是彻底地油尽灯枯地灭了。她后半生的希望与温存，全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了。
　　姚窕的事情有木萧把着，她并不是很担心。木萧一向是个成熟懂事的主，她虽说没少关注他，但他一路走来，真的是没让她太费心思，成熟稳重、儒雅优秀。原本，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焦虑的地方。
　　可得知姚夫强的死讯过后，她想了很多，突然间觉得惶恐起来。有些话，她必须要和薛木萧问问、谈谈，不亲耳从他口中听到真切实在的答案，薛荔总觉得心有不安。

　　连薛荔自己都觉得讽刺，可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摇摇欲坠、高不可攀的信赖与安全感，如今全仰仗倚靠在独一个的优秀儿子身上。她明白自己的无力与脆弱，但无法将自己从这种软弱与无助中解救出来。
　　她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够来救她，有人能够给她一个确凿的保证。可前方永远是前路漫漫、黑夜无言，从来没有人理会与回应她的呼告。
　　她不得不自己顶着风刀霜剑地向前走。

　　她曾以为只要她真心诚意，披荆斩棘之后一定会遇见曙光黎明，却事到如今，越发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孤身一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有薛木萧。她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一步一步地成熟，最终从她手中接过了这个家的重担，撑起了一方她的天空。
　　他没有带她走到她所幻想期望的曙光黎明，但却一直陪伴着她走在漫漫黑夜，为她坚实而温暖地时刻点亮着一盏长明灯。
　　她望着他，有如望着黑暗无助里唯一的信仰。

　　薛木萧意识到薛荔有话要对他说，便自觉地走到她身边坐下了。薛宅内，门窗紧闭，窗帘落下，薛荔在他坐下后起身开了灯，拿了个玻璃杯也给他倒了水，才又在沙发上坐下。
　　偌大的客厅里，灯火通明，明亮而冷清。
　　“爸走得很安宁。虽然死因是突发性心肌梗塞，但爸的遗容很安详。”薛木萧知道自己母亲的别扭性子比姚窕还甚，所以也没等她开口若有若无地提到，便自发地说了。
　　他清楚，若是他不主动汇报说起，薛荔哪怕心里再想知道，也拉不下这个脸问出口来。他的父亲和母亲之间关系之所以越来越僵、愈演愈烈，和薛荔这口是心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有着莫大的干系。
　　薛木萧纵使自小就看得明白，但也无力改变。无论如何，薛荔都是他最为重要的母亲，他都会站在她这边，永远都不会像父亲那样抛弃她。

　　“人横竖都是一辈子，死是迟早的事。”如薛木萧所设想的那般，薛荔冷笑了声，一副毫不关心的冷漠表情，“很多事情，他既然敢做，就得受着上天给他安排的报应。”她的话冰凉而刻薄，甚至还渗透着丝丝的怨恨与讽刺来。
　　她到底，还是怨他的。薛荔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个人满心的期待与满腔的爱意被人狠狠地踩在地上践踏，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她薛荔作为薛家掌上明珠的大小姐，在此之前，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而遇到他之后，她把自己能够受的委屈都受过了。可是他还是毫不犹豫、不顾一切地向程慕予走去，对她不留丝毫情面，甚至未曾给过一个不忍的驻足与回眸。

　　“木萧，妈并不关心你爸的事。他既然已经死了，我和他之间的事，便是彻底地断干净了。妈管不着、也不想管。”薛荔坐在富丽堂皇的灯光里，姿态高贵而优雅，身形却是单薄而无助。
　　她坐在沙发上，恪守着薛家人的风度礼仪，目光里流淌着无声的脆弱与温柔。她孤零零地挺直了脊背坐在沙发上，像是一只虽败犹荣的孔雀。
　　她是这般的骄傲，却被命运云淡风轻的拨弄里便斗得一败涂地，最终把自己斗成了孤零零的王。

　　“你接手了薛家的产业，打理经营得井井有条。妈知道你的能力，自然是放心的。薛家的事，妈也能够安心地当个甩手掌柜，不用再考虑了。”
　　“妈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只想关心着你和窕窕这两个孩子。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妈才能也好好地安心。”
　　薛荔的眼神有些恍然，也有些难过。

　　或许，她正处在一种不安与恐惧当中——生怕如今眼前真实握在手里的儿女双全、幸福温馨，也会如同当年她自以为抓住所爱的欢喜美满一样，在泡沫飞舞的一梦倏忽闪过之后，猝不及防地消失，再给她原本就不堪重负的脆弱心脏狠狠的一刀。
　　这些年来，她一直竭尽全力地避免着悲剧的重蹈覆辙。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走到了今天，原本整个人好不容易渐渐在年岁划过里安静平和了下来。姚夫强的死讯却突然冒了出来，似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台风，蓦地又将她安定的心湖吹乱。
　　她越是想，越是控制不住地心头发凉、神思不安。

　　薛荔闭了闭眼睛，努力调整平复自己的声调与语气，好让自己再度开口时不会因为声调与语气的不对劲而让心思严谨细密的儿子窥见显著的端倪。
　　她知道，约莫是报应来了。既然姚夫强的报应已经来了，那么……她的报应，应该也不远了才是。
　　多讽刺呀。他这么不想和她捆绑在一起，用尽手段地和她撇了个干净。死了下地狱之后，却还是要和她一起审判受罚吧。
　　程慕予那个看上去便善良美好、没什么罪孽的人，就算能够陪着他隐居山林、岁月静好，终究也抗不过生离死别啊。她注定没办法陪他一起下地狱。
　　呵，纵使他姚夫强再不愿，也只能在地狱里见到她薛荔。多么可悲可笑、又令人一边心头发凉、一边为此激动震颤不已的事实啊。
　　薛荔这么想着，竟觉得自己苦涩的嘴角似是尝到一丝报复的甘甜。

　　薛木萧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够意识到薛荔要和他说的是什么。她方才默许了姚窕上楼，显然——下来这些话都是针对他所说的。
　　母亲对他的依赖很重，因此对他的期待也很高。薛木萧一直都知道，也一直以此为理由努力着。因为他不想让只有他能够依靠了的母亲失望。
　　尽管他的母亲，常常会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
　　……这一次，看来亦是如此了。

　　薛木萧嘴角浅浅地上扬，勾画出了一个温柔而耐心的弧度，低声地安抚她道：“妈，你放心。我的事，我自己会有分寸的。至于窕窕，横竖都有我看着呢，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您劳神了大半辈子，现在就安心享受着我和窕窕的孝敬，过清闲安乐的养老生活。好吗？”他承认，他是有意错开薛荔口中指示意味明显的隐含话题的。
　　薛荔自然也知道薛木萧是有意回避，毕竟在这个问题上，他敷衍推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开始薛荔也只当是开玩笑或是试探似的问问，后来看他事业忙得很想来也没什么心思便也没多说，只是现在……她再不催催的话，只怕是真的就没盼头了。

　　这次，薛荔没有和他打哑巴官司，而是直接爽快地把话给说开了。她的眉眼里带着几分母亲责怪儿子的嗔怒和薛家人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场：“若是说别的，妈自然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木萧，妈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下来就想过过自己的日子，看着你和窕窕各自成家立业、幸福美满。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也不需要你们陪妈走完这一辈子。你呀，该找个喜欢的姑娘成家了。”
　　“这样，你才算是有人接手照顾。妈才能没那么担心。”
　　薛荔抬眸，环顾了圈偌大明亮的客厅，心里头觉得空荡荡的，神情寂寥地浅笑叹息道：“妈这一辈子，都没怎么过过一家人其乐融融挤在一起的寻常烟火气日子。就盼着你和窕窕什么时候成家了，带着新的家人回来，好让家里热闹些呢。”

　　这种感觉，薛木萧知道。
　　如果因为习惯了从未在意，或是一开始便不曾拥有，那么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其实真的挺好的。至少在薛木萧以往成长的那些年岁里，他觉得一个人更有利于思考，更能够清醒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如何尽量简单高效地完成。
　　但这些，在有过程慕兮之后，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眷恋她给他留下的回忆的温度，想念她为等待他留下的那一盏灯，渴望在夜深人静时有一个能够温暖充实他整颗心房的拥抱。

　　他愣了愣神，垂眸望着折射出明亮耀眼灯光的冷冰冰的玻璃茶几，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恍惚地涩涩然开口道：“妈……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
　　“……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很喜欢我的好姑娘。”
　　他在提起她的时分眼底氤氲开的浅笑和温度，成为了这偌大寂寥的敞亮客厅里，唯一温暖而动人的柔软存在。
　　他嘴角带笑的恍惚神情，是薛荔从未见薛木萧有过的样子。一时间，她竟沉溺其间，整个人都不可思议地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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