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她有些错愕，又觉得有些嘲讽。
　　然而更多的，是心头无言翻涌上来的重重的酸涩、无奈……与欣慰。
　　茄萝，你看到了吗？二十年前，那个男人没有为斋兰依的离开而发疯；可是二十年后，他因为你抛下他离开而濒临崩溃。这是不是也能够说明，至少在他心里，你是最重要的人。
　　最终他没有负你，只是太过迟钝而已。迟钝得令人太过心寒，以至于失了你。

　　她原本就想抱着不置一词的态度全程冷眼旁观始终的，可有些话，不知为何就这样不听话地涌了上来：“谌北，茄萝曾为你，毫无奢求地等待过。……你呢？你等得起吗？你等得过付茄萝……等得过天命吗？”
　　她斜眼看着他，语气冰凉，却又心生悲悯。

　　这一句，是她冲动了。
　　师傅曾和她说过，行走于非人类的世界里，有一条最为重要的法则，即为“看破但不说破”，很多事情，无论知道还是不知道，都要抱有“不可说”的态度。否则，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与劫数。
　　然而，她还是犯了戒。不知道是为了付茄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欣慰之余，她似是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闲散的性子深处藏着的固执的某一面。

　　我要的，是整顿肃清整个妖族。
　　犬刈昨夜低沉的话语犹在耳畔。她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他点燃了赌一赌的豪气。不知天高地厚，说的大概就是她这种人。可她若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能够有幸得到鬼艳大人的青睐。
　　可是说实话，越往里走，她是越发地不明白了。
　　师傅，所谓的天命，究竟是要我破开此局，还是遵循原来的轨道发展呢？我本无欲无求，全凭本心好恶。可如今，我本心所趋之好恶，究竟是哪一方呢？

　　“如果不尽全力试试，又怎么知道我等不过。尹火，你别太低估我。”谌北蓦地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抬眸神情莫测地看了她一眼，便迈步向车上走去，面向车子走去的瞬间，面容都变得温柔而耐性，刚才他阴诡莫测的眉眼似乎都是镜花水月一般。
　　“既然来了，那便一同去吧。茄萝见你，应该也很高兴。”
　　“除了在‘他们’的事情上我们两个不是一个阵营之外，尹火，其他的所有事情我们应该都没有利益冲突才是。”
　　“无论如何，欢迎你回五斋宅。”
　　徐徐几步，擦肩而过，谌北的话语随同柔软的春风，飘然落下，很快便消散了个干净。融融春日里，宛若最不切实际的梦。

　　“呵……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尹火侧眸看了眼谌北款款走开的身影，颇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心，转身便向自家轿车走去。
　　原本还以为戏到这里就结束了的呢，没想到又节外生枝，生出了这么多有意思的续篇……
　　茄萝，既然都走到今天了，我们一起赌一把大的，如何？
　　尹火稳稳地坐进轿车的驾驶座，弯唇笑得如同活泼烂漫的明媚少女。她眸光闪闪地望着前方渐渐驶出停车位的熟悉车影，伸手按下了发动的按钮。
　　虽说人生苦短，但还是可以等等看……看看能看到多少浮华好戏的。

　　说实话，比起突然回来一同跟来的尹火，更让谌北他们诧异的，是两个孩子的表现。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难受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没用，逼得两个孩子一夜之间就似是长大了那么多；也可能是茄萝她早有预料，只是这两个孩子平日里没有表现出来因而他并不知道。
　　付成和谌茄兰站在太平间里看着被冷藏保存的付茄萝的尸体时的表现，简直平静得诡异而可怕。不是那种因为无知而表现出来的天真烂漫、不谙时事，也不是那种因为城府而表现出来的深沉压抑、冷静克制——而是一种可怕得让谌北既觉得欣慰又感到寒心的复杂平静。
　　和谌北一样，武魅与顾忍冬也被这两个孩子意料之外的冷静给吓坏了。
　　原本武魅一路上都打了不少安慰哄骗两个小家伙的腹稿了，甚至还暗中谋划了不少阻止两个小家伙直面事实的方案，可是这些在无形之间都被眼前这两个看似单纯的小鬼头给化解了。
　　她刚还在崩溃，纠结到时候孩子追问起来怎么处理呢。可进来之后，这两个孩子还是乖乖巧巧的，不哭也不闹，甚至连好奇的问话都没有，倒叫她越发的心不安起来。
　　莫非……受太大刺激，内伤严重得神志不清、无法反应了？完了完了，姐姐才把孩子托付给她没多久啊，她就没照料好让孩子被吓疯魔了？！啊啊啊啊我该怎么办？？？
　　武魅悄悄地瞥了眼身边的孩子，忧虑重重而又胆战心惊地想道。

　　更邪乎的事情发生了。
　　付成就好像感应到武魅“光明正大”地在看他一般，他竟然精准地算准了时分与她对上了视线，乖巧而又平静地说道：“小姨，妈妈肯定是因为太累所以睡着了。但这里太冷清了，我们带妈妈回家去睡吧。”
　　“对呀，爸爸。我们不就是来接妈妈回家的吗？这里太没人情味了，我们赶紧接妈妈回家去睡吧。”自进门起就一直拉着谌北的手拖着他往里走的谌茄兰，此刻也正扬着一张天真无邪的明媚小脸，讨好似的扯着他的袖口轻轻摇晃着，撒娇催促道，“虽然不知道妈妈会睡多久，但是茄兰想尽量一直待在妈妈醒来很快就能看到的地方。”
　　真的看不出来是天真无知，还是疯魔呆滞。

　　谌北的心颤抖着，几乎抑制不住地要表现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安安静静地抛下他躺在了这里的女人，尽管面色苍白，因为空气的冰冷肌肉也显得僵硬而可怖，但她依旧眉目精致，端庄美丽。
　　就好像两个孩子口中所说的那样，她只是因为太累了所以睡着了。尽管不知道她会睡多久，但是他知道，她迟早都会醒的。
　　而他，也和两个孩子所想的一样，想要接她回家，想尽量一直待在她醒转过来第一时间就能够轻易看到的显眼而重要的地方。

　　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亲眼见证付茄萝弃自己而去的事实而颤抖，还是为两个孩子说出口的平静而可怕的话语而颤抖，甚至是……明明觉得这些话从孩子们嘴里说出来诡异而令人不安，可即便是如此，他却止不住地想要去赞许他们的想法……而感到颤抖。
　　他沉默凝视付茄萝安详静好的眉眼许久，才垂下眸来，恰巧对上两个孩子灵动而无辜的水眸。冰凉而僵硬的手脚，似是在目光对接上的那一刻被传送来了源源不断的温度，从四肢到心脏地开始回暖。
　　他不由得紧了紧牵着谌茄兰的手。
　　柔软温热的小手就在掌心，柔弱无骨；专注纯真的目光就在眼前，温暖明媚。
　　他觉得整个人都似是被从如坠冰窖的绝境中给拉了出来。
　　抑制不住地，他又深深地望了付茄萝一眼。只是这一眼，比起方才的不甘、悲凉与沧桑，多了更多的温度与深情。

　　尹火一直都笑话他枉在付茄萝身边这么多年，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的根本。
　　讽刺而又庆幸的是，如今站在这冰凉冷漠的太平间里，他终于开始有点懂她那曾不为自己所懂得的深层心绪了。
　　这不是她为谌家留的后路……这是她，为他留的后路啊。
　　这个女人有多么的残忍决绝，就是因为她有多么的了解他。一边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兀自痛快离去，一边踩着他心头的软肉把这两个孩子送进来。典型的抽两鞭子再给一颗糖的把戏，可他偏偏就被她拿捏在掌心里无声无息地算计了个透。
　　先让他濒临毁灭，然后再予以救赎……
　　茄萝，你这不仅仅是要告诉我——若要赢得此局，须得置死地而后生；更是要罚我不得你厮守白头，但仍需尽职尽责，不负于你的承诺啊。
　　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地把我引进你想要走的轨道里，现在……你是不是又躲在哪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看我的好戏呢？
　　付茄萝，你等着，我不但要赢给你看，而且还会赢得漂亮，甚至把你都可以完完全全地赢回来。

　　谌北悄然间眸色与情绪的变化，落在众人眼里，各自都解读出了不同的涵义。
　　像武魅这种在五斋宅内基本上谈不上心机的，自然是会错了意，连忙忧心忡忡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结结巴巴地切切道：“老板……我们……”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边怕影响到孩子，一边又唯恐影响到谌北。进退两难之间，她也只能够眼巴巴地望向谌北，通过无助的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求问之情了。
　　除此之外，她还轻轻用胳膊肘推了推身旁不远处站着的顾忍冬。然而，顾忍冬并没有接收到她发出的显而易见的求救信号，仿佛是同这冰凉冷寂的太平间氛围融为了一体似的，成了一座散发着金属气息冷气的雕塑。
　　宛若精美雕塑的冰山美人，目光深沉而又哀伤地望着静静躺在那里的端庄温婉的睡美人，眼底翻涌着复杂而隐晦的情绪。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尹火，欣慰而又隐蔽地微微弯了弯唇。
　　有趣。
　　这一次，她还是秉持住“看破但不说破”的非人类世界的法则，好好下好眼前这些大大小小的棋局吧。
　　尹火含着莫测笑意的目光淡淡地在这冰冷的房间里荡开，最后飘然凝聚到安静地躺在视线中间的睡美人的身上，眸光流转得危险而又妖冶。
　　茄萝，我定会不负所望地下好你留给我的棋局的。到时候若是你醒转过来，可莫要忘记来还我这个人情。
　　如果连谌北都能够等得起的话，那我这种要修鬼道的人，就更没在怕的了。

　　“好了，都别愣着了。”不知何时，谌北幽幽开口，打破了太平间内各有所思的诡异寂静，语气平静而安然，仿佛他不是身处在冰窖一般的太平间，而是处在春日融融的郊外。
　　“不是说要接她回去吗？我已经都打过招呼了。武魅，赶紧安排好，把你姐姐好好地带回去。”
　　他话一出口，得到了武魅与顾忍冬如梦初醒般震惊无比的蓦地望过来的眼神。如果说武魅只是觉得意外吃惊的话，顾忍冬几乎觉得谌北是疯了。

　　而尹火却分外清楚谌北想要做什么，只是噙着一抹浅浅的笑，不置可否。她明明知道，却又隔岸观火似的不说，只把耐人寻味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两个站在谌北身侧的孩子身上。
　　那两个孩子又似是邪乎地通了灵，竟也猜透了谌北与尹火的心思，还似是感觉得到尹火在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们，乖乖地抓住时机说出了破解谜题的关键之语——
　　“爸爸，你别怕。茄兰和哥哥都答应妈妈了。在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们会替她守好爸爸你的。等妈妈回来了，爸爸可要为我们作证，我和哥哥还要向妈妈讨赏呢。哥哥，你说对吗？”小丫头笑得眉眼弯弯，信誓旦旦道。
　　被谌茄兰特意凑过去笑着点名求印证的付成极为给面子地应了，和谌茄兰不同的是，付成的语气要郑重其事得多。他有些艰难地抬头看向谌北，言辞却是坚定确凿地答道：“对。爸爸，我和茄兰会守好你和这个家的。妈妈说她相信我们，会在暗处好好看着的。爸爸，你也要相信我们。”
　　“好，爸爸相信你们。”谌北心中一动，竟禁不住轻浅地笑了。他眉眼间浸润着无声的温柔，仿佛长年累月里沾染到的付茄萝的温柔深沉都沉淀发酵了个完全，在此刻透过阴诡邪肆的外表，潺潺地流露了出来。
　　两个孩子听谌北这么说，当即满眼是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而另一边，尹火也不怕事大，推波助澜地应和道：“对。火姨也相信你们。”
　　眸光熠熠然里，对上武魅与顾忍冬复杂而不解的眼神，尹火笑得依旧恣意而笃定。
　　师傅，好戏——要开场了。不知道您老，是否也躲在暗处看着呢。如果是的话，到时候可别忘了给徒儿我评个分、给点建议，说说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些年来，是否是真的长进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