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下午三点，不知咖啡厅57号包厢。
　　付茄萝按时抵达，像是经过了周密精确地计算与把控似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在墙面上的钟表恰好走到三点的时候推门进了包厢。
　　出乎意料的是，她在包厢里并没有看到斋兰依。
　　而是一身干练素净装束的戴细水。
　　米色长款风衣，白衬衫，水洗蓝的牛仔裤，脚上一双中性风格的软牛皮皮鞋。映衬着不知咖啡厅的57号包厢以明艳的橘黄色为基调的绚烂风格，巨大的视觉冲击之下亦构成了极致的美感。
　　静坐等待的人，神情安宁而淡漠，却也暗涌着危险与凛冽。
　　一如背景灵感取源的梵高的画《向日葵》，张狂而颓废的生机与野性美，在静止不动的画面里暗自地汹涌澎湃，无形之中冲击着人的心房壁垒。

　　纵使多年来戴细水一直不问军政方面的事情，始终执着于自己所热爱的法医职业，但付茄萝始终是个清醒的明白人——戴细水无论如何都是戴家的人。
　　她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为何？
　　电光火石之间，付茄萝已在心头斟酌思虑了几番所有可能的情况。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地向座位迈步走去。
　　在她进来的那一刻，戴细水便幽然地抬头，将目光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此刻，亦不动声色地耐心地注视着她优雅地款款走来。

　　是假借斋兰依名义将她约出来的戴细水，还是变幻成戴细水模样从而避人耳目来见她的斋兰依？
　　付茄萝心怀疑惑地在戴细水面前坐下，眼前清冷傲气的女子终于从容地开了口。
　　一个清浅而礼貌的微笑，带着几分戴细水标志性的清傲与疏离。
　　她的眼眸在午后温柔明媚的阳光里映得清澈，却又平静得深不可测。
　　“贸然发出邀请与你见面，还望付小姐多多包涵。”
　　“无妨。说实话我平日里与戴小姐交集并不多，不知今日戴小姐特地约我一见，具体所为何事？”

　　姑且先把她当做戴细水吧。
　　对于戴家的这个小女儿，付茄萝早就在圈子里有所耳闻。商政圈子相对交往较为密切，所以谌家与戴家两家关系尚算可以。
　　说到底，凭借谌家今时今日的声名地位，要说背后没有交好的其他家族帮忙一同撑着是不可能的。所谓互惠互利，大家彼此通融相助，面上自然亦是一派祥和盛景。
　　而戴细水脾气倔，对自己的意志执念很深，并且在戴家内部比较受掌权者的喜爱，所以并没有沿着戴家所期望的职业规划方向走。故而虽然谌家私底下与戴家等家族交情不错，但偶尔的聚会饭局上，她也见不到这位戴家的大小姐。
　　难得的几次，是她陪着她母亲戴理参加的插花会。手机里的联系方式，约莫便是那时候加上的。
　　只不过这位大小姐脾气清冷傲慢，不是喜欢陌生人打扰攀附的人，更不喜圈内的场面话和人情官司。付茄萝虽与她没有多少交集，却还是看准了她的性子的，所以纵使早早地礼貌地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也未曾冒昧地叨扰。
　　毕竟，就算她真的需要戴家暗中帮忙做些什么事，找戴家的别人会更加直接有效，没必要吃力不讨好地撞到戴细水的枪口上。
　　万万没想到，是她先给自己发了消息，且一发就是一个见面的邀请。
　　付茄萝承认，戴细水此番行为之下的用意，她确是捉摸不透。

　　“其实也没什么。”
　　戴细水举止优雅地抬腕沏茶，付茄萝自然地伸手就帮她。两个人都是经过专门的礼仪与茶道训练的，姿势皆行云流水、大方得体，却又因主人的性子不同而各具韵味。
　　两个人本性上都是淡漠疏离的人，只不过付茄萝多了几分心机与深邃，戴细水多了几分清高与傲娇。一个是春风拂面为伪装的烈酒，一个是冷若冰霜为伪装的雪水。
　　“兵临城下，付小姐的反击布局是否都已妥当？”戴细水的声音很淡，没有了标志性的清傲，反倒多了几分闲散随性的意味。
　　无论是她的话，还是她说话的语气，都教付茄萝心头一惊。

　　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真的是戴细水，而不是别人吗？
　　如果她是知道的，她是站在哪边的立场上来见她的？是戴家，或是特别专案组，还是……非人类？
　　付茄萝抑制住脊背上渐渐蔓延起的冷意，微笑应答道：“像我们这种整日里靠算计赚钱的人，手里布下的局不少。不知道戴小姐口中所说的，具体是哪一局？”
　　她所言确实非虚。
　　只不过人生有时不过有如翻手覆手一瞬，茫茫棋局里，终是有一场她走不出去的残局。无论如何尝试，进攻或是防御，都是死局。
　　她突然间觉得此刻坐在这里与戴细水对峙的自己很悲凉，也很可笑。
　　其实说到底她的力量是那么的脆弱与不堪一击，她究竟是凭什么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的呢？这么多年来，她好像习惯了逼迫自己一定要去做些什么，虽然后来她也都做到了，可心头仍旧是空落落的。
　　根本原因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必要每次都那么明晰地中伤自己，所以平时便连想也没怎么想。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虚妄。
　　对于命运向她抛出的所有难题，她从一开始便错了。至此起始，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她奋不顾身、极尽聪慧的每一步行动，都是误答。

　　身心俱疲。
　　就像是多年来一直憋着的一口气一下子泄了下去。
　　或许是她真的放下了。
　　这辈子想做的且能够做到的，其实都已经完成了，圆满甚至可以说是超额。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能够放纵自己贪恋于一时的那个男人的温柔，走到自己的终点后放下一切……她都做到了。
　　这么看来，就算见不到斋兰依，也无妨了。尽管出于自己私心里的期冀，她还是想临走前再见她一面，单独的。
　　她们是能够相互欣赏的人，只是可惜环境与立场不相兼容。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和那个女人为对立面，尤其是在谌北的情感立场上。

　　而这些，戴细水自然是不会知道的。
　　她只是继续着她要与付茄萝进行的对话，而后谈一场涉及她个人利益的交易。
　　“二十年前的因，今时今日的果。”
　　付茄萝神色一怔，蓦地抬眸看她。
　　“付小姐若是真的要借此机会，冒险试探人类与非人类间的界限，以一己之身同时护住谌家和非人类两边的安宁，是不是至少该和我们警方联系一下？”
　　低头浅口抿着茶叶的戴细水，此时正温柔平和地垂敛着素日里清冷凌厉的眉眼，嘴角噙着一抹悠悠的浅笑。那弧度与姿态，倒有几分像付茄萝。
　　付茄萝不由得一阵恍惚。眼前的人……真的是戴细水吗？还是说，其实是她回来了？
　　“就算警方不方便，至少戴家之类的是可以知道的吧。毕竟——付小姐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安分地待在上位的家族，没有一个是傻子。有些事情，心知肚明，不过是暗中动作罢了。”

　　“所以。”付茄萝定定地看着戴细水，声音因为认真而沉了几分，“戴小姐今日来见我，是以戴家大小姐的身份，还是以特别专案组戴大法医的身份？”
　　事已至此，不如一搏。至少，戴细水也是知晓内情的人，而且由于她们本来并不相熟且不属于同一个阵地，她不需要顾忌和她说话是否需要隐藏些什么。
　　这点倒是和她与斋兰依的境地有几分相似。
　　思及至此，付茄萝不由得又神思一滞。
　　戴细水在她说话间已然抬眸，两人深深地对视，似是都企图看透对方眼底的情绪。而此时的付茄萝，言语与眼神里都明目张胆地带了几分试探。
　　“……或者说，以一个归来者的身份。”
　　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了陈述句。连付茄萝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好奇、期待，还是说乞求、恐慌。只是就这样，顺着心意莽撞地脱口而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她静静地看着对面坐着的眼神清澈的戴细水，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戴细水看到了付茄萝眼里明灭不定的希光。
　　“很遗憾，都不是。”她收敛了嘴角不像她的笑意，复又恢复了付茄萝清冷自持的高傲姿态，“我是以我自己的身份与名义坐在这里与你见面的。”
　　“付小姐，如果可以的话，不如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我暗中帮助你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事情，你把当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告诉给我。我不做过分的要求，只要把你所知道的和猜测的都告诉我就好了。”
　　付茄萝一愣，旋即温婉端庄的脸上漾开了一抹无奈而苦涩的笑意：“戴小姐，对于当年的事情，你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付小姐，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的局就好了。至于我的局，我自己会好好把握的，就不劳烦你替我思虑好还是不好了。”戴细水很不留情面地回绝了付茄萝犹疑的好意。
　　她戴细水从来就不害怕知道这些注定不受控制的事情，也从未害怕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从来，她害怕的都是什么都不知道。
　　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她不会拿害怕来面对问题。

　　戴细水的眼神很坚定，甚至带着付茄萝所熟悉的固执与决绝。这也是她常有的眼神。这样眼神之下的心，都硬得很。
　　她与戴细水对视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低低的一声薄叹，带着释然与无奈。
　　“好。”
　　戴细水说的不错。
　　她的人生已然如此，便莫要去干涉别人的人生了吧。

　　不过——
　　“戴小姐。如果你还想太平安稳地度过这一生，便听我一句，别想插足非人类范畴内的事情。”
　　“你现在或许不懂我为何这么警告你。但如果有一天——你所爱上的那个人爱上了一个只能远观而注定无法触及的非人类，那时你便会了然我今日的话并没有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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