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他在向她挑衅，挑起一场她可能会输得血本无归的赌局。
　　但她不得不向前走，用自己的全部作为赌注，去博取一个可能的痛快结局。要么赢得干脆，要么输得彻底。
　　“果然，是你薄云起的风格。”戴细水不知是自嘲还是欣慰，清清浅浅地笑了，微冷的温度，带着令人微醺的光亮。说实话，她有些不解，“凭借你薄家二少爷的身份，足够有比我优秀百倍的女子做你的妻子。不知道是我哪一处优点，引得你和傅阿姨两位贵人都对我青睐有加？”
　　因为不是一个思维世界的人，所以她真的很难理解他。但是她不甘心，就是要开口问个明白。在傅歧敏面前，她还需要考虑辈分与礼数；在薄云起面前，她无须有这样的顾忌。毕竟薄云起的脾性摆在那里，打开天窗说亮话显然更干脆痛快些。
　　至于她哪里的优点得到了薄家的青睐，戴细水隐约有几分感觉，但还有抑制不住地想问个具体，说不定有些并非她本性的习惯，她可以改。
　　而薄云起的段位高于她，并不打算给她明确的答复。
　　他只是笑着沉吟思索了片刻，无谓地耸了耸肩膀，悠悠道：“谁知道呢~感觉吧。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我觉得和你交往挺好的。至于我妈的心思，我也猜不准。你若真的想要知道，恐怕得当面问她。”
　　抓蛇抓七寸，遏制话题也有它的分寸。薄云起无疑清楚地知道如何堵上戴细水的问题。一笔带过的回答，既符合他薄云起潇洒随性的个性，又展示了他薄家人的深沉心机。搬出了傅歧敏，便注定了她不能在这个话题上知道更多信息了。

　　薄云起是个随遇而安的享乐主义，并且有充足的条件让他尽可能地活得自我些。而戴细水的生存空间，比起他来说显然要小很多。可是偏偏，他们还处在一个不对等的势力划分关系里。
　　从他目前的言谈举止来判断，他还没有心上人。所以对于婚姻爱情之类的保持随遇而安的中立态度。有几分新鲜，有几分有趣，便能够当做投资赌博似的试一试，盈亏都无妨，混得开心就好。
　　但是她不一样。戴细水纵使清冷高傲，身边基本上没有多少雄性生物，并且具有极为强大冷硬的“生人勿近”的社交排斥功能，但是她心上有人。尽管只是默默地喜欢，也不曾奢望与那个人有更多的可能，但这种对爱情的向往与对自由的执着，使得她始终对这场婚约心上有一层厚厚的霾。
　　而这一层霾，轻薄地覆在她得不到的爱恋留下的浅浅的伤口上，渐渐地渗入，如同辛辣的辣椒水、酸涩的发酵醋、咸苦粗糙的海盐水，残忍地侵蚀着她的神经，带来深沉而绵长的疼痛，更加讽刺地提醒着她生来的境遇与忘不掉的伤痕的真实存在。

　　“薄云起。”她有些愣怔失神地望着他一笑而过的神情，苦涩地喊他的名字，眼神闪躲了片刻，还是对上了他好奇而耐心的含着笑的目光，犹疑着开口问他，“你……这些年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爱情的那种人。”
　　“很遗憾，没有。”薄云起一手撑着右脸，歪着头细细地思索了会儿，最终轻松地摇了摇头，“虽然我有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不过我没想过在她们身上得到爱情。谈个恋爱嘛，大家彼此开心最重要。若是不开心，分开就好了。不会再有其他的什么了。”
　　果然。薄云起，人如其名，姓薄，名云起，薄情寡淡，风云变幻里随性汹涌流走，哪管别人死活和暗地里的心情。
　　戴细水眼底一深，垂下眸来陷入了沉默。他和她的爱情观不和。尽管他们之间不会有这个东西，但对于她这个爱情上宁缺毋滥、存在一定强迫症与精神洁癖的人来说，这是种煎熬。
　　“但这和我们之间的婚约无关。”薄云起看到戴细水垂下了眼眸，氛围里多了几分清冷与阴郁，便大致猜到了戴细水心中所想之事。
　　他不动声色地流转着眼波，将目光平静而幽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声音依旧是和煦有如春风醉酒，出口不知是为了好心地安慰她，还是为了给予她一个诚意合作的承诺：
　　“这是谈恋爱的话题。我们之间不是谈恋爱，而是婚姻。”
　　“细水，我没有打算把这场婚姻当儿戏。”
　　“我薄云起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志气，向来以享乐为上、游戏人间的态度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婚姻是两个人和背后更多家族势力的事，我有这个意识。”
　　“我这些年来也没有做过多少件事，但凡是决心要做的，都会把它做好。这一件，如果我要做，也不会例外。这场婚姻，我虽然不能给你一个称心的爱人，但至少我能够给你一个合格的丈夫。”
　　“不管薄家和戴家之间有怎样的利益牵扯，地位关系如何。在这场婚约及婚姻里，你和我都是平等的。你若是真的依照婚约嫁给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能够做到的，我都不会吝啬给你。”

　　当然，只给别人便利而不为自己谋福利不是薄云起的风格。
　　“所以，如果你最后决定和我进入这场婚姻，那么也请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情感上，我们就当交个合作伙伴，或是继续当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本就不求爱情，但求彼此真心。”
　　“枕边人这个存在，终究比其他身份都特殊些。像我们这种家族里，勾心斗角的太多了。我在外面应对得已经够多够累了，想来你也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因此，我们就不要把它带回家里去了。”
　　“你也知道，我倚仗着我大哥，在圈子里的处境还是不错的。你若是成为了我的妻子，我大哥自然会多关照你几分。就算你这次伟大的尝试失败了，有薄家罩着你，即使是戴家也勉强不了你，对于你来说也不算是太亏，不是吗？”
　　“至少除了和我一样，不得不在这种大型的圈内场合露面交际之外，其他时候只要习惯了‘薄家二少奶奶’的纷纷言论，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出格，没有人能左右你。”
　　“怎么样？细水，要试着做做看‘薄家二少奶奶’吗？”
　　他含着笑的目光打在她的脸上，使得她一时无所适从，仿佛整个人都从眼底被他看穿。这个男人太过随性洒脱，以至于纵使他有多么温柔俊逸、儒雅得体，他的承诺与话语在她眼里都缺了几分可信度。

　　“那倘若你日后遇到了真心想爱的人呢？”
　　戴细水抬眸看他，神色有几分迷茫与厌倦。薄云起说的都没错。而且，她很累，真的很累，甚至越来越累。或许，她随时都会向命运举手投降，从此安心地过上他能够最大限度地给予她的“不算是太亏”的生活。
　　沿着他的思路，她觉得这个问题有必要开口。她没有兴趣，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就这样子被一个男人主导半辈子的命运。倘若婚姻前后，他们彼此平等，相安无事，生活和谐美满，那边也算了。
　　可一旦薄云起变了，甚至更糟糕的是他爱上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太晚才出现的女人有足够使他不顾一切想要去得到她的身心和全部的魅力，那么她的处境便会很尴尬。
　　无论离不离婚，他们之间的情感信任已然蒙上了阴影。更何况，他们的身份与处境不容许他们离婚。这样的日子，虽说是最糟糕的状况，出现几率并不是很高，但戴细水还是想想就觉得难以忍受。
　　纵使有薄家的长辈站在她那一边，在薄云起立场不与她一致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会是弱势的那一方。她无法容忍她的丈夫心心念念着别人却还要与她装作恩爱，已无法容忍无法得到爱情的自己就这样和一个无法得到爱情的可怜男人就这样将就着一同痛苦。
　　“不会的。”听到她的问题，薄云起含笑的脸愣了愣，之后便是云淡风轻地一个扬唇，彻底地否定了这个可能，“薄家的人向来心狠。我与你婚姻在前，之后便不会对别的女人多加上心。就算我没能管住自己，薄家也不会容许我有这样出格的错误，会在麻烦产生之前就暗中扼杀的。”
　　“我爸、我妈、我大哥，他们的手段一个比一个厉害，我从来不是他们的对手。平日里他们都明里暗里地护着我，所以我怎么开心都无所谓。但当我出格犯错的时候，他们便会比谁都严厉。”
　　“这个保障就算我不能够给得起你，薄家也能够给得起你。所以，细水，你放心。”
　　戴细水亦有几分惊奇于他的解释。虽说道理她心里大概清楚，有薄家在，薄云起自然不能够太过嚣张。更何况倘若他们真的结婚，她自然会和她的婆婆搞好关系。
　　毕竟在她看来，整个薄家里，她最能够亲近的人便是傅歧敏了。他们身上彼此的相似之处，使得她觉得稍稍安心些。
　　甚至，当她听到那春风醉酒般的声音给出“你放心”这样的承诺的时候，心中竟难以言明地流淌出汩汩的温暖与感动来。
　　只不过，薄云起聪明一世，最终还是失了算。
　　或许是为了惩罚他浪/荡多年，上天惩罚他为今日所说的话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遇到了一个有着令他不顾一切地去得到她的身心和全部魅力的女人。为了能够对等地得到这个女人的全部，他主动赌上了他的全部。
　　而现在的他不会知道，那个女人此刻便坐在他的面前。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因为无论是现在的薄云起，还是后来的薄云起，就算知道了之前之后的事情，也不会因此而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
　　因为这就是薄云起本身。

　　“有的人终其一生，不过为觅一良人，最终却还是没有寻得。”薄云起颇有兴味地转着手中的茶杯，眉眼低垂，声线都含着笑，似是人间四月、柳絮纷飞的温度，“而我为你，不过才感兴趣了那么点时间。所以我不介意，再多花费一点。”
　　这两句话，如同平地惊雷，惹得原本还有几分不安的戴细水霎时抬眸瞪着他，急火攻心，惊诧有之，愤愤有之，万千思绪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一时语噎：“薄云起，你……”
　　薄云起依然笑得满面春风，耐心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所以，细水，要试试看吗？我们一起来和上天赌赌看？”
　　赌赌看因缘聚会的我们，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这样很有趣，不是吗？
　　“赌就赌。对于我来说，只要有可能实现的事，就有尝试的价值。”不知道是一时冲动，还是骨子里生来不服输的固执与坚守，戴细水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未来的，薄家二少奶奶。”薄云起的笑意随着她话音的落下渐渐加深，逐渐成为盛极的醉人景象，连面对男人淡定不屑如戴细水也禁不住一个晃神，便见那四月暖阳、春风醉酒一般的男人站了起来，向她徐徐走来，伸出了修长宽厚的手。
　　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伸手与他的手掌交握。温暖和煦的热度从手掌的接触面上徐徐地传递而来，和那个男人同样温暖轻柔的春之梦一般的醉人声线同时侵袭着她。一个在她四肢流窜传播着柔软的温度，一个在她耳畔醺醺然地熏陶着醉人而迷离的声线，教她猝不及防。
　　他向她笑道：“来日方长。二少奶奶，请多指教。”
　　握住他的手的瞬间，她迅速回过神来，毫不退步地坦然地对上他含笑的双眸，清冷的声音泠泠落下，落入他微笑漾起的漩涡，无声地契合：“薄二少爷，请多指教。”
　　这一个指教，便是一生一世的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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