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蔺澄的墓在靠近山脚下的位置，所以他们两个并没有走很久就到了。
　　蔺澄这样总是给人元气满满、明亮坚强的少女，和向日葵一样喜欢有阳光的地方，不喜欢高处不胜寒的寂静。蔺逐和肖允都了解这一点，所以为她挑选墓地的时候，挑选在了远山墓园偏山脚下的地方。周围是茂盛的小树，若是有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照下来便是正好，不会过于热烈，也不会将温度如数消弭。
　　小小的一座坟冢，坐落在青草丛生的土地上。现在夜色渐深，没有了阳光，雾气和风都冷飕飕的，显得有些光秃秃的凄凉。

　　肖允缓缓踱步到墓碑前蹲下，与那个墓碑上灿烂地笑着的女孩平视，目光温柔而缱绻。他将手里的那一束向日葵轻轻放到墓碑前，宠溺而又无奈地开口：
　　“小澄。给你你最喜欢的向日葵。
　　“你可别怪我给的是单支的枯萎了就没有的花束，而不是能够长在土里年年都能够开的植株。毕竟你是为了在家里的花园里种上几株向日葵和父母闹了很久，最后真的种下了，却连给它们浇水、等待着它们渐渐长大的心思都没有的女孩。
　　“幸好有我和你哥哥给你兜着，才让你没被叔叔和阿姨联名责备不能坚持。可是，现在家里的花种好了，都开得好好的了，你怎么就又不安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呢？
　　“其实我们和墓园的管理人联系过了，也在你的坟头撒下了向日葵的种子。只不过就看它愿不愿意长出来，你愿不愿意等它长大开花给你看了。
　　“毕竟，你现在终于不用担心上学、应酬、以后的事情了，那应该很闲吧？既然很闲，那就乖乖地等待着它开花好了。”

　　楚润站在离他较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无聊地抬头，透过清香的松枝去看那天上染着雾气的月亮。唉，虽然她一点都不想听，可是奈何听力就是好……她只好听到只作没听到，闲情逸致地站在一旁看风景了。
　　这一路走过来都很顺畅，基本上没看见什么鬼魂。就算看见了，那些鬼魂也都安安分分地向她乖乖地打了个招呼而没有给她添麻烦。不用想就知道是庄陵师傅提前替她清了场啊……
　　不然按照以往清明节那群小鬼们的折腾劲，现在肯定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疯狂地开party通宵呢。毕竟，鬼魂的疲累与白天黑夜完全没有关系。更何况，鬼魂天性上便是阴性的、属于黑夜的设定。
　　楚润虽然心里是满屏马赛克的无奈吐槽，但是画皮依旧是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肖允沉默地看了蔺澄墓碑上笑脸任由自己失神了好久，回眸便是看到这样的景象：
　　如花似玉都难以概括完全的温凉美丽的女子，抬眸凝视着空中悬挂着的明月。月光透过松枝落在她的身上，宛若松枝淡漠清冽的香气也一并落下，化为幽幽袅袅的雾气将她朦胧地围绕，似是在无声地昭告着——她不是寻常人类的事实。
　　她的神情似乎天生带着浅浅的笑意，却又带着无法泯灭的悲悯与疏离。她抬眼仰望明月，是以一种近乎仰望天地秩序的敬畏肃穆的心态，感染着他，不知不觉间也拿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若是拿他和她之间注定无法跨越的距离，与他和蔺澄之间注定无法跨越的距离相比，肖允突然间觉得墓碑上向自己无忧无虑地笑的女孩是那么的真实与亲近，不像那个此刻置身事外、站在松树下赏月的女子，那般的不可触及，随时便恍若梦一般地散去。

　　楚润其实在肖允目光向她投来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了。原本以为他只是看自己一眼，确认一下这么久没声音是不是自己食言跑了，可谁知道那男人居然看着她出了神。
　　拜托，虽然她知道她楚大小姐天生基因卓越，生得美丽动人，但是这世界上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各有各的美法。小伙子，你要是连这点承受力都没有，那还是乖乖地把所有对非人类世界的好奇心给我收回去吧。
　　没办法，楚润只好装作自然地收回目光，悠悠地看他，问：“结束了？要走了吗？”
　　“嗯。该走了。”肖允收回了思绪，站了起来。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墓碑，似是如同以往那般轻轻地抚摸蔺澄的发顶。
　　他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迟疑地开口问楚润道：“她……在吗？”
　　楚润幽幽地扫了一眼除了茂盛的青草便什么都没有的坟头，不以为然地笑笑，回答道：“不在。
　　“天地自有天地的秩序。若是所有鬼魂死后都滞留人间，那还了得？凡是死了的，都是要入地府的统筹的，不然怎么转生？
　　“她此刻不在这里，很有可能代表着她已经遵从天地秩序入了轮回往生去了。肖允，你若是执著于这个，那便很没有意思了。”
　　呵，她说的是“很有可能”，可没有绝对。那么，就不算她故意骗他了。若是说蔺澄这个小丫头片子到底在哪里，她还真不知道，想来是躲到了个有高人庇护、无法凭借气息被感知到的地方。
　　比如……某个和庄陵师傅设下的这个结界一样力量深厚的结界之内。
　　楚润淡淡地扫了眼四周，四周的空气和土壤里其实都散发着庄陵强大而厚重的法力的气息。不仅是这里，远山山脉都被一个巨大而强力的结界罩在了里面。只不过针对不同的地点，结界的层数有些偏差而已。
　　像这里，是蔺澄那个逃跑的鬼丫头的坟冢。为了能够更加灵敏地捕捉到她的气息，这里的结界要比其他坟冢之上的都要高深一些。别的不说，在这方面，庄陵师傅还是很可靠的。
　　“也是。”肖允浅浅地笑了笑，将放在墓碑上轻抚的手收了回来，却还是眉眼温柔地向那墓碑道了别，“小澄，我走了。下次得空，再和你哥哥一起，带上你喜欢的东西来看你。”
　　不论她是不是在这里，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如今，这块墓碑，才是他能够真正感触到的东西。他对她的思念的出口，就在这里，且无他处可寻。
　　而后，迅速地平复了神色间所有的只能在此时此刻释放的情绪，微笑着转过身向楚润走去，眉眼微扬道：“楚润，走吧。为了多谢你陪我来见小澄，现在劳烦你引个路，我和你去看看绫罗。”
　　楚润斜了他一眼，拎着袋子转身就离开了这个属于蔺澄墓地的地盘。

　　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天意，绫罗的墓其实离蔺澄的并不远。不过和蔺澄的墓不同的是，绫罗的墓里有人，而且有的那个“人”可要比蔺澄那个不安分的小丫头可爱美丽得多。
　　绫罗的墓在一棵不算很高大的菩提树下，菩提树的枝丫上缠着些许红布条。夜风阵阵，幽幽飘摇。那个神情温柔却软弱的女子安静地含着笑坐在菩提树下，闭着眼睛聆听着夜风拂过布条、树下细微的虫鸣，听到往这边的脚步声，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向肖允和楚润的方向看去。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酒瓶轻扣玻璃杯的声音，熟悉的温凉而悲悯的气场。
　　“楚润。”绫罗坐在那里，向楚润神采飞扬地笑。那灿烂欣喜的笑意，隐去了她眉眼间褪不去的心软与怯懦。
　　楚润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顾身后跟着个好奇心极重的尾巴，拎着袋子就往她跟前走去。边走还边装作心酸的语气，悠悠调侃道：“怎么？看到我这么开心？只是不知道你是想我了，所以看到我很开心；还是因为想我给你带的清酒了，所以看到我很开心？”
　　她徐徐走到绫罗跟前，手往地上一指，紫色的灵力化作一张矮矮的木案。木案两端各有一个花纹复古的厚实的坐垫，木案和坐垫之下是同样花纹复古的地毯。她在一个坐垫上坐下，把袋子里的清酒和玻璃杯拿了出来，放到了木案上。
　　“东西都给你带来了。我不像你那么亲民，做惯了大小姐，不会服侍人，你自助吧。”楚润向绫罗挑了挑眉，语气凉凉道。
　　坐在地上的绫罗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而是正好坐在了木案边上没有坐垫的另一边，眉眼间含着迁就的笑容，自己开了酒往杯子里倒：“知道你是大小姐，难为你老是陪我喝这么掉你档次的酒了。”
　　“不过——楚润，你不觉得需要介绍下吗？”绫罗倒完酒，笑意盈盈地看向了肖允。
　　肖允是个普通的人类，此刻的他看不到灵力，也看不到绫罗，听不到绫罗说话的声音，只能看到楚润对着某处的空气熟稔地说着话，以及那凭空被变出来的木案、坐垫和地毯。
　　但是他波澜不惊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绫罗就坐在那里，与楚润谈笑风生。只不过自己看不到而已。于是，他和楚润等他时候一样，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这周围的景色。
　　“看来他知道你不是寻常人类啊~还知道你有我这么个鬼朋友。不过我看他可是个普通的人类，大晚上的陪你楚大小姐来看我——楚润，他不会是你男、朋、友吧？”能够调笑楚润的机会不多，难得有，自然要好好把握。
　　绫罗笑得既含蓄又八卦，装腔作势地刻意强调了某些部分。只是可惜道行不够，她肚子里仅有的那点腹黑墨水楚润看得清清楚楚，却也只好由着她。
　　楚润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向肖允淡淡道：“反正某些人喜欢接地气，是懒得从地上爬起来的。肖允，你过来坐吧。”

　　肖允闻声一愣，犹豫了下，还是向菩提树那边走去，坐在了楚润对面的坐垫上。刚坐下，他便听得楚润向一边含笑地反讽了回去：“你应该认识才对。不认识的话，那我就再给你介绍一遍咯~肖允，中央警厅特别专案组的那一位。知道你的魂魄在这里，特意大晚上上山来看你的。
　　“——所以，你觉得他会是我男朋友吗？
　　“还有，绫罗，我有未婚夫。并且，我和我家未来的老公，感、情、甚、笃，没有任何爬墙的打算。”
　　绫罗自知说不过她，只好乖乖吃瘪，提前结束了这个玩笑。然后，肉眼凡胎的肖允，就看到某一个倒满了清酒的玻璃杯凭空浮了起来……
　　呃。虽然说早就已经意识到这种状况了。但是真的看到的时候，视觉冲击力还是有点大呢。肖允无奈地笑笑，暗叹自己终究还是见识太过浅薄、心神不够坚定。
　　坐他对面的楚润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懊恼和尴尬，突然间伸出手在他额头上一点，一点紫光闪过，肖允的额头触到她微凉的体温，不由得心头一颤，下一秒便似是有什么同样温度的力量迅速地流窜过他的全身。
　　他惊诧不已地抬眸看楚润，只见她已然收回了手，依旧是温润如玉的浅笑模样。等他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面前多了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和楚润、绫罗杯中同样的清酒。
　　多了一个杯子？肖允有些错愕地看她。
　　楚润狡黠地笑了笑，向他幽幽道：“既然是一同来看绫罗的，便不能独我一个受罪陪她喝酒不是？”事发突然嘛，本来她就没打算带肖允来，谁知道这个尾巴不好甩掉，就只能这样了。
　　“那我可当真是天大的面子了。区区清明，便有幸有楚大小姐和肖大公子两位来特意看我，陪我喝这掉档次的平民清酒。”绫罗一手捂着嘴巴，得意地笑。
　　这一次，肖允听到了。他闻声侧过头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娇弱而楚楚动人的脸，此刻正眉眼里都带着飞扬的笑意，全然不似他当初见她时的无力与绝望。
　　原来，死亡还能够有这种震撼人心的魔力。
　　这一个极为短暂的刹那，肖允似乎感觉到自己无形中被深深地触中了心底的某块。
　　或许，正如楚润所说，小澄她死亡之后便向往生去了。从此以后，是崭新的人生，没有他们，也没有病痛。这么看来——死亡，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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