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结局？尹火，你想看到我的什么结局？”谌北似笑非笑的声音里充斥着更甚之的不屑与淡漠，他昏黑的眸转过去睨了一眼面色阴冷的尹火。
　　像他们这种随时可能死于非命的人，有多少是思虑顾忌过自己的结局的。如若真心地介意，那么也就走不到如今这步了。
　　谌北能够这么想无可厚非。只不过，尹火不是寻常人。对于为人处世的处境，她远比谌北看得更远、更通透。更何况，纵使谌北有千般万般的阴诡强大，他的心上都不变地插着一把刀，只要一个轻微的触动，就能够再次拉扯开当年血迹斑斑、几近令他疯狂的伤口。
　　而尹火，自幼跟随鬼艳四处游历，常年游走于非人类的世界，对于门的那边要比谌北还要清楚得多。她的内心因为自幼非人类思维的培养而比寻常人都要坚定和强大。她的心头没有刀，也没有伤痕，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那把刀插着的位置。这是他的命门，亦是她与谌北对阵时制胜的关键。

　　谌北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而他最怕、最厌恶的就是只有他一个人。尹火曾经想过，或许谌北允许茄萝留在他身边，甚至在这样的关头决定娶她，就是怕得到一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结局。所以，他有意地利用了茄萝对他的感情以及当下的这个时机。
　　五斋宅这个安稳平静的院子，背后是谌北一个人苦心经营的矛盾而期冀的格局。尽管她与顾忍冬于谌北没有多少情义，日常也只需背后操纵不一定要住进五斋宅来，谌北对她们除利益交情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念想，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维持一个看上去又独立僻静、又颇有人气的“家”的假象而已。
　　如今，茄萝嫁给了谌北，这个“家”也算是弄假成真了。对于谌北这种从小缺少爱、缺少家庭氛围的富家少爷来说，一旦进入付茄萝这般周到体贴的温柔乡，便注定会上瘾。这点谌北看不清楚，尹火身在局外却看得很明白。
　　他以为为时尚早，还能够借此机会把茄萝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此生纵使短暂也不会沦为一个仍是孤身一人的结局。可悲又可笑的是，在他自以为是地做出这个看似了断的决定之前，茄萝便已经思路清晰地把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想透了。那才是一个真正的了断。那两个孩子被领回来，不是茄萝决心从此做好一个妻子、余生陪伴他一起走完的无形承诺。恰恰相反，这是一击别离的丧钟。
　　谌北，你想不到吧。一直以来一直是茄萝看着你毫不留情地渐渐走远。如今，一报还一报，到你了呢。呵。尹火讽刺地勾了勾嘴角。

　　“谌北，你手上的孽障你自己心里清楚。”她慢慢悠悠地吐露着薄凉而又意味深长的话语，含着轻笑的声音却如同一把利剑，毫不留情而又干净利落地正中红心，“时机一到，便是因果得报。若是说我对现在的你还尚有几分冰冷的恨意。那看着你走到结局的时候，我便只是可怜了。可怜你，到头来还是一个人。
　　“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配拥有茄萝相伴的终生？少自作多情了。人在做，天在看。就算茄萝满心里爱的人是你，也未必代表着她能够永远地站在你的身边。
　　“事实上是——她的过去是罗御，不曾有你；她的未来是别人，也不会有你。你不过是她从过去走向未来的一处停脚点罢了，渡她参悟的匆匆过客而已，又有什么资格和她谈论共度终生？别说是终生了，就算是今生的可能，也怕是没有几分。
　　“谌北，你那些温柔缱绻的情话，还是和斋兰依那个寿命漫长的女人说去吧。茄萝这一辈子很短，没有时间和精力能多消耗在这些与你的游戏玩笑上。”
　　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失去付茄萝、得不到斋兰依，三重暴击，重重皆重重地落在谌北疼痛的伤口之上。
　　尹火默默地将谌北昏黑的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看在眼里，含着笑的眼眸里流淌着冰冷而愉悦的神采。
　　“尹火，你搞搞清楚。付茄萝现在是我法定的妻子。她的余生是我。”谌北冷着脸，沉声冲笑得一脸得意的尹火道。
　　他心中无名的火焰在燃烧，或许下一秒他便会爆发，不顾脖子上的尖刀伸出手便是用力地卡在尹火白皙细长的脖颈上。然而尹火的话于他而言真的是又准又重，心头无声流走的血液几乎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顺带平息了他意欲爆发的怒火。
　　谁知尹火嘴角的笑意更深，眸中光芒璀璨，顾盼生辉，像是听到了一件令她极其愉悦的事情一般：“余生？是啊，你此生此世可能拥有茄萝的，也不过是她的余生而已。”
　　谌北沉静的面容维持不住了，他当场变了脸，阴森森地开口质问她：“尹火，你什么意思？”他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兽，转过头来冷冷地注视着她，仿佛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撕碎她。
　　这是尹火未曾亲眼见过、却在心中有数的谌北警惕而危险的模样。他的这个表现，完全地暴露了他被挪动了心头那把刀时的暴戾与慌张。
　　尹火是个什么人，谌北明白。因为明白，所以更加的不安。她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但由于性格恶劣，从来不会把话直白地向他说清楚。这次她是站在“他们”那边的，她应该知道一些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难道……“他们”要对茄萝动手？又或者，茄萝会在最后抛弃他？
　　尹火那句含笑刺耳的“有的时候，比起眼前要面对的强大未知的敌人，背后熟悉的、我们愿意付出维护的人，才是真正具有伤害我们本身能力的人呢~~~”蓦地在耳畔炸开，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地回旋，谌北的脸色阴沉得都可以滴出水来了。
　　而性格恶劣、看他不爽如尹火，见终于戳破了谌北看似牢不可破的防御，尹火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爽快地收了尖刀，懒洋洋地含着笑转身悠悠地往里走，显然是不打算和谌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
　　如果说谌北看不出来尹火是故意这样刺激他的，那么这么多年他这个险恶的圈子可以说是白混了。但是依照他对尹火的了解，他清楚地知道就算自己心中再不安、再不耐，尹火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开口说与这方面相关的话的了。
　　他不是傻子，尹火也不是。被踩中了命门，又面临着强大而未知的对手，谌北只能吃瘪。

　　“谌北，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踏足五斋宅了。看在茄萝的面子上，我最后好心地劝告你一句，你爱信不信——照顾好茄萝带回来的那两个孩子。有些事情你现在或许看不清楚、想不明白，到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知道答案。
　　“你的罪孽已经太多，难免会因此连累身边周围的人。茄萝这些年来活得这么累，大半便是由于你的连累。但至少你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在正式一命呜呼之前，竭尽全力地挽回一些事情，或许上天会看在你的固执与诚意，至少能够待你身边的人都宽厚一些。
　　“你不要说这些你都不在乎。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随你，反正结局好不好横竖都由你，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念在茄萝希望你过得好一点的份上粗粗地提点几句。当然，实际上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作为吃瓜群众看着会更开心。”
　　尹火背对着他，眉眼神色都淹没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明明是立足于灯火璀璨的房间里，却唯独她能够保留一份冰冷的神秘，不被这刺眼炽热的光亮所探知与侵袭。
　　谌北觉得眼前的尹火很陌生。
　　——这不是那个嬉笑怒骂、利落果断地为他井井有条地对付着□□上的生意的尹火。这是游走在人类于非人类之间、对凡尘俗世洞若观火的尹火。
　　现在已经顾不上别的了，他迫切地需要尹火把一些话说明白。而不是任由她兀自弯着嘴角、毫不在意地在他的心上引爆一颗又一颗隐蔽的炸弹。他的不安需要一个出口。她既然不打算杀他，回来便不可能单是为了挑开他心上多年未曾痊愈的伤疤，定然是另有所图才是。
　　“所以，你特地回来一趟见我，到底是想做什么？”谌北定定地看着尹火的背影，眉眼间是低沉而痛苦的深思。
　　空气中飘过一声尹火的浅笑。只见她幽幽地转过身来，妖冶美丽的红唇雪肌诚然地袒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朦胧而耀眼地淡漠冷艳。
　　她目光渺渺地扫了他一眼，不急不缓地幽幽开口道：
　　“伤人亦伤己，伤己亦伤人。渡人亦渡己，渡己亦渡人。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茄萝该做的都已经做好了。下来，就看你怎么做了。
　　“谌北，比起绞尽脑汁去揣摩那些未知的神秘，不如追随本心做些你觉得值得地事情。说实话我很好奇和期待，事到如今的你还能够做些什么。
　　“我不管你眼里的这一世是不是值得。我就等着看你的结局好了，也顺带看看我们放浪不羁、顽固偏执的谌北大少爷，今生能够从上天那里争得几分可能。”
　　其实尹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原本只是想糊弄着蒙谌北两句，让他想不明白又抓耳掏心地难受，却不知为何认了真，一不小心话便已经说出了口，甚至说过了头。
　　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些本不是她心里想说的话。却在此情此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她张口说来。她依旧眉眼间含着薄凉讽刺的轻笑，心头暗暗地拂过一点心悸。
　　这是……天意吗？是天意，让她这么失了方寸地开口点拨谌北？又或者是，她尝试违逆天意、帮助付茄萝改变命数的执念太深，潜意识里影响着她泄露给谌北一些能够改变付茄萝命数的事情？
　　她不清楚，也不想弄明白。弯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最后别有意味地深深地看了谌北一眼，就兀自走向拉开窗帘露出的那道缝隙，推开那暗藏着机关的特制玻璃窗，翻身出去，转眼便消失在昏黑的夜色里。
　　尹火斋灯火通明的室内，只留下眸光暗涌、心潮澎湃的谌北一人。
　　他站在那里，像个雕塑一般失神了很久。最后幽幽地环视了一圈这个璀璨奢华的房间，沉寂着眼神缓缓转身按下了门旁边的开关。
　　尹火斋内的灯火瞬间都灭了。谌北披着一室静寂，开门走进了夜色里。
　　而方才尹火翻身出去的窗台上，幽幽地燃起一道妖异的幽蓝色火焰，鬼艳以旁人看不见的姿态慵懒地侧脸趴在窗台上，含着笑看着谌北转弯向忍冬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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