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签好了结婚协议书，两人相对无言。付茄萝浅笑，谌北目光深沉。
　　“茄萝，你很聪明，自然看得出来现在谌家的状况并不乐观——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嫁给我？”谌北面无表情地看她，终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当年的事情，这些年来他与茄萝谁都未曾提起，但彼此又都明白，对方其实都记得。
　　其实，当蔺逐上门请他去秘密审讯室喝茶的时候，谌北便大概意识到真正犯罪、栽赃嫁祸给他的是什么人了。既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并且有当年涉入却依然在世的力量掺和其中，想来便知此度终究是谌家赢不了的棋局了。
　　付茄萝与他相交多年，对当年的事情，虽然并非亲身经历，却在他身边亦是知道了不少。聪慧如她，纵使谌北没有说清楚，也能够意识到被刻意含混而过的内容里含着什么隐情。有一种力量，他们注定无法与之抵抗。
　　她明明知道，却还是选择了嫁给他。一方是爱慕她多年、默默守护等待她的罗御，一方是装聋作哑、任性地利用依靠她的自己。他与罗御，在对待付茄萝态度上的差异之大，谌北自己想来也不由得咂舌。自负如他，若是真要他评价评价自己是否有比不上罗御的地方，怕也便是在这里了。
　　命运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无论是罗御和付茄萝，还是自己与斋兰依，都是这么的不讲道理。难道，是为了让世人们更加敬畏瞻仰命运本身，顺带教给他们生活必须需要迁就之类的道理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谌北明确地意识到付茄萝要嫁给他这个事实的时候，他内心油然而生的并不是对人生命运的嘲弄与无奈。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是个杯子，在那个时分里，似是有清水缓缓潺潺地流进去，一点一点把他的心装满，微妙的情绪噗了出来，漫延至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或许，这不是将就。这才是命运要给他的正答。只是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狂妄而又不甘心地企图将自己错误的答案提交罢了。

　　付茄萝看着他，目光柔和地笑了，春风拂面，柳叶飞舞，她的脸庞仿佛是这夜色里映衬着春夜美景的微波荡漾的粼粼湖面，温柔而静谧的美丽动人。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扬唇反问他道：“那你呢？谌北，你为什么会想在这个时候娶我？”
　　谌北沉默着望着她。两人再度陷入了安静的对视状态。
　　渐渐地，似是有一阵风吹过谌北面无表情的脸，惊起了一澜春水。总是在诡谲与坏笑间选择呈现笑意的谌北，受了付茄萝温柔神色的感染似的，竟无奈而又温软地笑了。这是全然放下戒备和伪装的笑容，付茄萝还是第一次见到谌北还有这么一面不冷硬决绝、不霸道自信的笑容，霎时犹如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常年留下的影子，有如春樱初绽，大美无声式的惊艳。
　　她不由得一窒。
　　“你知道了？动手的人。”浅浅的疑问句，谌北平淡的叙述里却裹挟着隐约个人特色分明的笃定。长此以往的习惯沾染在他身上，渗透进他的骨髓里，连说话的语气，都不论情境地有着懒散笃定的无谓与骄傲。
　　“约莫猜出来是当年的人回来了。”没料到谌北会突然间转移到这个话题，付茄萝若无其事地勾了勾嘴角，安静地垂下眼眸，淡淡地解释道。
　　果然。谌北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低的，分不清是朦胧的温柔还是粗糙的冷漠。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阿火。”沉吟片刻，付茄萝口中轻轻吐出了这个名字。她没有多说什么，有些没说的话就自己无形地蒸发了出来暴露在空气里。谌北只是微微的一顿，便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其实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尹火迟早有一天会因为看自己不爽与自己站在敌对的立场上这个事实，谌北早有心理准备。故而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诧异，反倒觉得应然。
　　谌北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表现再次惊诧到了付茄萝。她抬眸看他，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或许，是在秘密审讯室。或许，是那个从中央警厅出来回家路上遇到莫名的堵截的夜晚。其余时候，谌北几乎就在自己的视线里。若是他有什么异样，她一定会发现才对。
　　“之前就开始怀疑了。昨天晚上得到了确认。”谌北不以为意地淡淡地交代。
　　昨天那些人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给他们添麻烦的时候，谌北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委婉的警告。他们并没有实质性地为难他，说明出手的不是当年牵扯进那件事里的人，否则不会那么不直接；同时他们一路尾随跟到东观园就停止了跟踪，说明并不想把事情闹到五斋宅里来，否则付茄萝便会敏锐地捕捉到。显而易见，昨晚的那些人是尹火派来的。
　　谌北突然间觉得讽刺——
　　昨晚的事情，他不想让付茄萝知道，但武魅出于疑虑，终究还是会告诉她的。自己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装作不知地命令武魅不许在付茄萝面前多说。
　　而当年的事情，付茄萝其实也都清楚，只是因为自己未曾提及，所以便只作不知。还有付茄萝对他的感情，他当年帮助付茄萝脱离罗家的事情。
　　他和付茄萝两个人，明明都是清楚地分明这一切的人，却总是因为某种理由，在对方面前伪装成一个不闻不问、故作不知的傻子。就好像孩童时故意要玩的捉迷藏，你躲我藏里也没觉得有几分趣儿来。且不说在外面的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逢场作戏了这么多年，谌北单单往回看看他和付茄萝相处的日子，便觉得疲累异常。
　　罢了，不演了。就在今天晚上，都说开吧。
　　“谌北，阿火她……”付茄萝见谌北微微低下头似是在凝神考虑着些什么，踌躇了下还是尝试着开了口。谌北听她叫他，当即抬眸看向了她。不明情绪的目光淡淡地照到她的脸上。
　　五斋宅中，她基本上皆视作家人。相处这些年下来，无论是田十里、田妙也好，还是顾忍冬、尹火和武魅，她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欣赏尹火的性格、能力以及为人处世的方式，尽管两人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却还是彼此相处得很融洽，可以说既是合作伙伴，又是姐妹朋友了。对于尹火的抉择，付茄萝不多做评判，只是尊重她的决定。虽然遗憾，但还是祝福她独立离开五斋宅后的生活。可是谌北这边，付茄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算恰当。
　　她从来很少和谌北刻意地提条件，因为他们的利益从未冲突，故而很多涉及她的决定在尘埃落定前谌北便都以她的利益为先地处理好了。而这次，尹火站在了与谌家敌对的立场上。如果自己开口包庇，难免与谌家的利益相冲。更何况她刚签下那份与谌北结婚的协议书，现在便理直气壮地开口和自己即将转正的“丈夫”开口要求对方迁就包容自己的姐妹，会不会惹谌北生气，甚至直接和她翻脸。毕竟谌北是一个从来都不知收敛个性、放纵飞扬个性的男人。他的阴晴不定震慑了很多他手下的人，付茄萝心知肚明，故而也心有余悸，很多事情都是用更好的方式婉转解决，从未像今天这般直白地对上。
　　但是她没有选择，也不想退缩，就这样坦然地对上了谌北深邃得不知情绪的双眸。付茄萝眼底不曾退却分毫的坚定与固执使得谌北的心不知怎么地就颤了颤。还没等付茄萝把话说完，他便爽快地出言打断，不以为意地终结了这个话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她决意要走自己的路了，那我们就好聚好散罢了。我谌北不会因为少了个尹火就士气大伤、一蹶不振。”
　　付茄萝话没说完还哽在喉头，便听到谌北这么直白地向她表示自己不会因此为难尹火，不由得有几分错愕。她脸上罕见短暂的惊愕与迷茫显然取悦了谌北，他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今天的自己对于付茄萝来说或许很陌生吧。但今天的付茄萝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熟悉之中分寸之间都透露着陌生呢？
　　他早就了解到付茄萝是个独立而又能力的女人，从来不会像外面的那些女人一样把自己放在一个与他不平等或是不坦诚的位置上。她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地谈条件。谌北自身便极度认可这一点，故而在利益分配的时候从未恃强侵占她分毫。尽管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一条阵线，付茄萝大多数情况下都和他商议得很客气。
　　若不是这一场变故与今夜的谈话，他还不知道自家夫人在温柔如水、含蓄霸气的表象之下，还有这般的倔强与可爱。她眼底的固执让同样死心眼的他也不想为难，她脸上稀有的迷茫与错愕竟然有类似武魅那般少女的单纯可爱。
　　谌北承认饶是自己早已熟悉付茄萝这个人，也早就阅女无数，其中甚至还包含斋兰依这样倾国倾城级别的绝色狐妖，却还是被付茄萝身上隐藏的另外几面给迷了眼。
　　然而很快，付茄萝再次刷新了谌北对她自以为是的固有的认知。迅速回转过来意识到因为这一份协议的转折，谌北对自己彻底改变了相处态度的付茄萝也当即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她看着谌北她所熟悉的俊朗不羁的脸上噙着的温和诚然却又很具有特色地带着丝丝坏而完全不阴郁危险的笑意，渐渐地，她的嘴角也漾起了温柔欣喜的涟漪。
　　两人似是有了心灵感应似的，无声之中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相视微笑着。空气很安静，却莫名地渗透出令人诧异和眷恋的静谧与微甜来。
　　从今以后，他们是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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