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谌北再度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依兰斋的床上。昨夜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却还是记得那个看到那张久违的脸时依旧惊艳与万分想念的朦胧瞬间。
　　之后便是那人伸手后，纯白一纵之后蔓延的无尽黑暗。
　　谌北明白自己昏睡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好累，好累。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未像这一晚这般觉得精神疲惫。所以未曾等他能够想明白为何次日醒来的他会回到了依兰斋，他已经在这里恍然地醒来。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昨晚的种种仿佛都是错觉。其实那些才是自己梦里的景象，他只不过是闲来偷懒在依兰斋睡了一个挺长时间的觉。
　　没有想别的，谌北便心宽地忽略了这个问题，悠悠从床上坐了起来，起身去另一边的桌上拿手机开机，运营商的网络刚刚接通，页面里便弹出了一条令谌北有几分诧异的消息。不是手下和公司那边的事情，而是来自于一个许久未曾想起几乎以为自己快忘了的故人。
　　罗御：谌总，今天有时间见个面可好。这是我个人的私人邀请，与公事无关。
　　罗御？他找他能有什么私事可谈？
　　谌北当即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什么，不觉讽刺意味很深地弯了弯嘴角。或许，这次的事情，他也有掺一脚吧。所以现在，这是自认为找对了时机卯足了劲儿要和他谈判了吗？
　　这么说来，他们之间确实有不少私事可以谈。相较之下，应该是没什么公事可谈才对。毕竟一应交接协议工作都有下面的人完成，长期稳定的合作期间的小案子自然不需要他们两个做老板的亲自出面洽谈。
　　沉吟片刻，谌北便把事情安排都想明白了，面无表情地进入聊天界面化被动为主动地回了消息：好。下午两点，不知咖啡厅69号包厢，如何？
　　不知咖啡厅69号包厢，是谌北包下来的。很多见面谌北都会安排在那里，毕竟距离他在央景园的房子比较近，如此便可以不上班也能照样公私不误了。
　　不知咖啡厅面积很大，且分为几个部分。部分零散的小包厢用于普通会客，部分宽敞奢华些的包厢通常接受预订和承包。由于空间独立，且商品种类多样，所以顾客层面很广。一个咖啡厅，同时跻身中端和高端市场，一左一右，便是两个菜单两种风格主题，小资之上亦有别具一格之处。
　　谌北常年承包的69号包厢，便是不知咖啡厅最高端、最宽敞、最奢华的包厢之一，内部装饰极符合谌北人前的恣意挥霍的纨绔富贵的风格，是那种明明低调奢华却仍然方寸之间时时流露出一股子金钱气息的风格。
　　很快，罗御便也爽快地回应了谌北的消息，简洁明了道：好。
　　时隔多久的私人见面来着……谌北随手扔开了手机撸了撸自己的头发，转身便走向卫生间洗漱。昨晚喝了酒，故而这一觉虽然昏昏沉沉，倒也漫长而安稳，洗漱完稍微吃点东西，便可以不慌不忙地去见罗御了。
　　谌北突然很想转身便去茄萝斋吃午饭，顺带有意无意地问问付茄萝是否有时间、有心情陪自己一起去私下见一见这位可以算是久违了的故人。他很好奇，当着付茄萝的面，罗御还能不能把自己计划里想要和自己谈判的话好好地说出来。
　　其实有些事情他本能里的便知道了。只不过与此同时，本能里的便忽略了。一朝复苏，谌北也才发觉自己果然这些年来未曾在骄奢淫逸里退步。
　　仍然是一副安全的恶毒心肠啊你，谌北。
　　对这个突然间涌现的想法一笑而过，谌北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谌北昨天一口气便处理了不少事情，今天便也没打算再做些什么，所以起来去见罗御是全然不必多在意的悠哉悠哉。提前到了不知咖啡厅，轻松愉悦地享受下一个人的沉寂，一杯咖啡陪着他安然颓废地消耗时光。
　　罗御到的很准时。他本就是那种严于自制、不会迟到的那种人，又会聪慧地根据情形分析最佳做法，心知今天见的是谌北，自然是不能晚的。但时间地点都是谌北定的，又是在他的地盘，自己太早到也不好。所以综合考量之下，他提前到了五分钟。
　　他推门微笑着进来的时候，谌北便迅速地切换了模式，嘴角挑起熟练的弧度，伸手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点单。不用看时间他也知道，罗御是早到的，并且没有早到很久。
　　一如既往的把自己都规划的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呢，罗御。谌北含着笑的眉眼微垂抿了口咖啡，眼色映照着棕褐色的清咖显得深沉了几分。
　　每当面对谌北的时候，罗御都努力以自己最好的状态。或许是男人无形却致命的好胜心在作祟的缘故，罗御对待别人的笑意是绅士得体，到谌北这里便多了几分虚假的完美。至于具体原因，他们明明都彼此心知肚明，却都偏偏不曾有意提起，只作不知。而这场众人皆有意为之的哑剧，到今天怕是迎来终止。
　　罗御觉得自己的面具带不下去，也不需要强撑着带下去了。谌北也正好，经过昨晚半梦半醒的思索，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迫使着他提起这个自己不愿提起的话题，再度牵扯进当年的回忆与故事里去。他迟早是要来见罗御的，无论罗御决不决定与他摊牌，他本来便是要来见他的。
　　“谌总，好久不见。”罗御的这一声“谌总”声音压得很低，似是努力压制着某种随时可能破发出来的情绪。至于后一句的好久不见，其中意味两人亦是分明——对于商业合作伙伴的他们，其实并没有多久没见，就算彼此间的生意确定下来后不再需要本人亲自交涉商议，但光凭业内定期的沙龙聚会就能够让他们在较短的时间内见上几面了。且不论他们各自性格、权势如何，谌北与罗御在圈子里都是会做人的类型，人脉资源网络都牵连范围不小。唯一不同的是具体的把控形式，谌北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利用自己的跋扈与纨绔，而罗御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温雅与平和。
　　罗御此处所指的，自然是他们私人性质的见面了。
　　“确实好久没见了，罗御。”比起罗御上来先意思意思的客套，谌北直入了主题。一声“罗御”而非“罗总”，便是要摊牌了。理所应当的，他谌北这样脾气的人不会坐以待毙、被动地听别人开谈判的条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不必要这些外面的客套了吧。你难得有心情约我，不知道具体是为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追根到底，不过是付茄萝的事。罗御与付茄萝青梅竹马那么多年。他喜欢付茄萝，这点，同是男人的谌北看的很清楚。这么想着，谌北不由得抬眸看了眼眼前坐在他对面温文尔雅地看向自己的男人，嘴角又讽刺地上扬了几分。
　　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死心吗？罗御。当年，付茄萝的态度可以说摆明了的。他到今天，还存在着让她回心转意的奢望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罗御，你枉在付茄萝身边多呆了这么多年，真的是一点都不够了解她。付茄萝这个女人看似温柔优雅没错，但骨子里坚持着的东西、狠下心做了的决定，便是宁愿一错到底、头破血流也不会再改了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大不了输了个干净的爽快与决绝，透露出那个女人坚韧而特殊的灵魂香气，吸引着他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呵。”罗御浅浅地笑了，眉目神色都因为想起心头那个喜欢的女人而变得真实柔软，甚至连平静得没有波澜的眼眸里都漾起了星光点点般的波纹。他眼神清明地微微垂眸沉吟了会儿，复而坚定地对上谌北懒懒的视线，声音似是自然而然地如同阳光落下那般潺潺而来，“谌北，我们来赌一局，如何？”
　　谌北神色未变，心中却是一突。仿佛是自己先前脑海里推测出的结论在电光火石之间得到了确凿的承认，他的心头霎时悲喜不分，难以辨明这复杂心绪间的滋味。他向来没有在送上门挑衅的赌局面前认输弃权，哪怕他有再不想赌这一局。谌北心想，或许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瘾、是病了，这可能是他骨子里叛逆、赌博、无谓的基因，他无法阻止自己向前跨去的脚步，更无法抑制住自己喧嚣着不顾一切赢得胜利的战斗欲/望。
　　然而现在的他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能敷衍得以退为进。
　　“赌什么？”他不屑一顾地侧头看了一眼罗御，眼中兴味盎然，一副居高临下、爱理不理的样子，甚至还不急不忙地在后面幽幽地补了句补刀道，“罗御，赌博风险很大。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能想玩就玩的。你可别忘了，当年的那场赌局，也是你与我对局，你输得有多惨。怎么，今天是要来找我谌某报仇雪恨了吗？”
　　对于谌北有意刁钻刻薄的话，罗御修养很好地完全没有往心里去。他依旧保持着优雅得体的笑容，温柔平静地回答解释道：“报仇雪恨谈不上。——只不过，听闻谌家最近状况似是不大理想，便筹谋了一阵子，打算趁火打劫替自己牟些好处罢了。”
　　罗御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公文包。他此刻一边温和平静地叙述着，另一边拿起公文包拿出一份简略的薄薄的打印文件，轻轻地放置在桌面上推到了谌北面前：“在我正式开始之前，你还是先看一下这个比较好。”
　　谌北眼色微沉地接过。
　　“所以呢？”迅速地低头翻阅完毕，谌北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像一只随时会发怒攻击敌人的狮子瞳孔暗暗地锁定在罗御身上。罗御坚定着眼神，澄净而执着地将谌北的眼神都攥入眼底，丝毫不曾畏惧。
　　“如果我说，我要你把茄萝还给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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